陈平安定睛一看,揉了揉眼睛,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。
赶紧驾驭那块“峻青雨相”玉牌,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。
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,张山峰大笑道:“陈平安!”
陈平安笑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,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。”
张山峰大步前行,走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,然后弯腰抱拳道:“晚辈陈平安,拜见老真人。”
“不老不老,喊真人即可。”
火龙真人与那年轻人笑着点点头,从符舟上一落地,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。
张山峰愣了一下,收起了油纸伞,乐呵道:“好兆头,好兆头!”
然后张山峰比划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,疑惑道:“陈平安,个儿窜得这么快啊?”
原来如今的陈平安,已经比年轻道士高出约莫一拳了。
事实上,双方离别到重返,已经过去好些年了。
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,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,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,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,也好说,万般不客气,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,就有些为难,酒是有,可显然不合适,彩雀府小玄壁也有,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,七窍通了六窍,一窍不通,更无茶具。
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年轻人,打趣道:“瘸腿走路,有麻烦了吧?”
陈平安苦笑点头。
在老真人的眼皮子底下,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,陈平安还以颜色,你来我往。
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,缓缓前行,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。
老真人又问道:“那么好的一颗文胆,又与你大道契合,怎的没了?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,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了。”
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,立即不再与陈平安“打招呼”。
陈平安回答道:“遇到了些事情,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。一些个道理,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。”
老真人笑问道:“贫道有些好奇,讲了什么道理,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答案,“一个平时遇上了,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,偏偏杀不得。”
老真人嗯了一声,“文胆一碎,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,溃败四散,那么然后呢?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老真人笑道:“喝点小酒,想清楚了,再说不迟。”
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,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,轻轻喝了一口,递给张山峰,后者使了个眼色,示意自己师父在呢。
老真人继续说道:“私心这么重,怎就偏偏杀不得了?既然如此,在贫道看来,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,它也会自碎。”
陈平安又喝了口酒。
老真人笑了笑,伸出一只手,“你是不是机关算尽,使出浑身解数,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,才勉强走到今天?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,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,化虚锁死在心中,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,拘押在实处的某地?至于如何改错,那就更复杂了,法家的律法,术家的尺子,佛家的度化,道家的斋戒,尽量与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,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,是也不是?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,你与那人,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,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?错了一个一,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,长久以往,总有一天,便可以稍微心安,对也不对?”
陈平安神色黯然,死死攥紧手中养剑葫。
老真人点了点头,却又摇摇头,唏嘘道:“何其难也。”
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。
老真人笑道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此局问心,关键在何处?”
老真人自问自答道:“在于是杀人在先,再杀自己,还是杀己在前,再想杀人。”
陈平安怔怔失神,喃喃道:“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,再来谈其它?”
老真人嗤笑道:“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,为何唯独此人,在你身前,在你拳与剑之前,就偏偏杀不得?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老真人笑道:“因为你知道,只要起杀心,便是杀己。杀他之前,你就已死。陈平安,这很难理解吗?你陈平安太聪明了,对于人心的理解,远远超过同龄人,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,你完全顺乎本心,根本与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,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,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,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,故而看似浑然不觉,实则真真切切。”
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。
还有就是伤心。
年轻道士,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,只有好事。
不会有这些糟心事。
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。
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:“在你陈平安看来,只要杀了此人,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,从孩子,到少年,再到后来远游四方,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。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,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
世之人,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。归根结底,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?你太怕死了。既怕自己身死,更怕别人对你心死。”
陈平安站在原地,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。
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:“咱们继续走走,让陈平安好好想想,都不着急。”
张山峰都快着急得嗓子眼冒烟了。
只是老真人对他摇摇头,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,陪着师父继续散步。
走远了之后,张山峰忧心忡忡,转头望去,轻声问道:“师父,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,真没事吗?”
火龙真人淡然道:“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?”
张山峰愕然。
老真人笑道:“不是说陈平安与你不真心,并非如此。只不过这个小子,从小习惯了如此。”
张山峰问道:“坏事?”
老真人想了想,“能够一路走到今天,自然不是坏事,是好事。可如果今天过后,还是如此,便是……。”
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,“坏事?”
不曾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:“更大的好事。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,他自己没有想透彻,打不破那瓶颈,才是坏事。这一点,勘不破,看不透,不承认,就是天大的灾殃,就是最大的心魔。”
心关即是鬼门关,鬼门关外人徘徊,人鬼一线间。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,人鬼难分。
凡夫俗子,倒还好说,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,人不人鬼不鬼的,本就没有个定理。可修道之人,心路泥泞,就会误事。
张山峰挠头道:“师父,弯弯绕绕,我是真听不明白啊。”
老真人笑道:“因为你不需要明白,人与人,便是一座天地与一座天地的区别。”
张山峰问道:“师父,你要说别人私心重,我不好说什么,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,我觉得不对。”
老真人摇头道:“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,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。”
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,说道:“师父,我不走了,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,不然我不放心。”
老真人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
张山峰埋怨道:“好什么好嘛。”
老真人笑着独自前行,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。
而且老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,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。
张山峰蹲在原地,虽然没有下雨,太过无所事事,便撑起了伞,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。
火龙真人继续前行,行走不快。
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,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,一起远望湖景,凫水岛无雨,龙宫洞天其它岛屿,却处处大雨,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,雨落湖泽水相接,愈发让人视线模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