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沉一边吃着面条,一边含糊不清提议道: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,山蔬野菜这么多,浯溪里边鱼儿又多,下次做个砂锅当宵夜就蛮好的,尤其是那种入冬时候,屋外天寒地冻,眼前热气扑面,滋味绝了,如果再有脚边火盆,烫一坛黄酒或是糯米酒,啧啧,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难了。”
自然不是砂锅难做,而是你陆沉难以吃到了。既然浩然天下此间事了,青冥天下那边又是暗流涌动,陆沉这个白玉京掌教,不太可能在这边长久逗留。先前崔东山寄给落魄山一封密信,上边写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补人选的名单,怎么看,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轻心。
陆沉闷闷叹了口气,再抬头随口问道:“陈平安,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酒,是在什么时候?”
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以前练拳,吃不住苦,好像还是跟魏檗借的酒水,在那之后,就一发不可收拾了,想要戒酒都不行。”
陆沉笑问道:“始终好奇一事,真心喜欢喝酒吗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会问这种问题的,一看就是个自己不喜欢喝酒的。”
陆沉从袖中摸出几个咸鸭蛋,放在桌上,“是一个叫高邮的地方特产,很有名的,瓦甓湖的鸭子,道在瓦甓的那个瓦甓。”
陈平安几个都拿过鸭蛋,轻轻敲碎,没有跟陆掌教客气。
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,“宗师遍地走,真人满天飞,未来千年景象,你我不是走在山***上,还能是什么呢。”
陈平安点头附和道:“目不暇接。”
陆沉说道:“顾璨故地重游,如今就身在书简湖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陆沉就像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,“在蛮荒天下那边,只因为那个道号青秘的野修,两拨人狭路相逢,一杀一救,各不相让,只因为是在蛮荒,天干十人占尽了天时和地利,故而此次脱困,功劳最大的两人,一个是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,当然是很没有悬念的事了,再就是顾璨,从头到尾的表现,都让人刮目相看,最后能够胜出,归功于顾璨,如果不是顾璨,这场架,还有得打,不会那么快分出胜负,想来如今纯青和许白他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,对同龄人顾璨,是又感激又忌惮,感情十分复杂。”
“至于顾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,靠一把如同鸡肋、珍藏多年的老旧槐叶,‘赵’小天师,‘许’白,‘曹’慈几个,有如神助,至于郁狷夫、纯青几个,虽说姓氏生僻,并未能够直接受惠于槐叶,却也算是跟着沾光了,因为顾璨藏得深,事出突然,如此一来,本来均势的局面,就出现了偏移,便被曹慈找到机会,靠着武运傍身,递出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,彻底打碎大阵。”
“顾璨还顺便拐跑了蛮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,她叫子午梦,道号‘**’。”
“嘿,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,郑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,当徒弟的,也喜欢有样学样。”
陈平安听到这里,停下手中的筷子,微微皱眉,问道:“他去书简湖做什么?”
陆沉笑道:“在书简湖,既没有去刘志茂的青峡岛,也没有去曾掖的五岛派,只是先后见了师姐田湖君,黄鹂岛仲肃,最后一个,是湖边某座城内的市井俗子,少年读书不开窍,靠着腰脚气力,给人当舆夫,与那些慕名前往书简湖游历山水的达官显贵、文人雅士们,每天赚点辛苦钱,顾璨念旧,找到这个曾经当邻居时常闲聊的少年后,一合计,就借了一笔银子给少年,准备合伙开个铺子,顾璨只出钱不出力,咦,如此说来,顾璨怎么也是个……二掌柜了?”
陈平安听到这里,眼里有了些笑意。
陆沉一手持筷,一手抖了抖袖子,故作掐指算卦状,“照理说脱困后,本该是喝庆功酒才对,顾璨却翻脸不认人,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,死缠烂打,顾璨越打越火气大,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几分,顾璨受伤不轻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胡来!”
陆沉点点头,“是有点拎不清了,惹谁不好,偏要去惹曹慈。”
在陆掌教和师父聊闲天的时候,赵树下只是默默吃着宵夜。
宁吉是第一次听说顾璨,还有那个曹慈,便有些好奇,陆沉转头笑道:“这个曹慈,可了不得,跟你师父是宿敌,更是你师父武学道路上的苦手,如今曹慈跟你师父的那场青白之争,还有个赌局,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纷纷押注了,豪掷千金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没赢过曹慈一次,所有问拳都输了。不过曹慈的人品,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,我跟他都不算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,没什么敌对和仇怨,就只是朋友。”
宁吉点头道:“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读书人,江湖上的打打杀杀,又不是本职行当。”
这次跟随陆掌教古怪游历一场,没白走,少年学到了不少书上的说法。
少年的言下之意,若是陈先生一门心思学武练拳,就可以胜过曹慈。
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也对。”
赵树下哑然失笑。
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师父,赵树下也不觉得师父专注于拳法,就一定能够赢了那个曹慈。
朱敛曾经与赵树下私底下笑言一句,未来百年,曹慈在武道,可能他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。
赵树下当时自然是有几分郁闷的,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,如此无敌于天下,自己师父又该如何自处?
朱敛便又半开玩笑一句,曹慈为何要自称天下第二?
赵树下不是那种心思活络、擅长辩论的人,一时间无法作答。
朱敛便自问自答,可能是曹慈实在是太厉害了,确实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出胜负,但是曹慈始终觉得有个人,可以与他争第一。
但是这场架,双方必须分出生死,才能决定真正的胜负。所以只可能是后来的某个人,与曾经的曹慈争第一。
赵树下点点头,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师父,自然而然,会觉得世间武夫,唯有师父,才能与曹慈一较高下。
朱敛却笑道,那个人就一定是必然会在山上长久修道的山主吗?你赵树下呢?不也是一位纯粹武夫吗?
陆沉更是对宁吉佩服不已,你这少年郎,如今尚未正式拜师,这还没去落魄山呢。
去了以后,等到宁吉见过了老厨子朱敛、小师兄崔东山、大师姐裴钱,尤其是贾老神仙之流,每天耳濡目染,还了得?
落魄山的风气,就是如此奇怪。
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
陈平安突然与陆沉问道:“你觉得桐叶洲那条大渎,能够顺利开凿成功?”
陆沉毫不犹豫笑道:“时来天地皆同力,岂会不成。只是这么大的一桩壮举,小磕小碰在所难免,就当是好事多磨。”
陈平安便举起白碗,朝陆沉那边递过去,“借你吉言,走一个。”
陆沉举起白碗与之轻轻磕碰,“哥俩好,走一个走一个。”
陈平安在这边开设学塾,当个教书先生,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费心思了。
陆沉便以心声问道:“有确定元婴境瓶颈的心魔所在吗?”
看似是一句废话,既然陈平安已经在密雪峰那处道场内,尝试过破境,而且不止一次,岂能不遇到心魔?
但是陈平安点点头,沉声回答道:“大致可以确定了。”
山野夜风清凉,陆沉端着酒碗,望向学堂檐下那串微微摇晃却无声的铃铛。
陆掌教的眼角余光,却是在那个待在陈平安身边就会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,赵树下。
甚至可以说,陆沉此次现身,很大程度上,是为了与这个很像陈平安的赵树下聊几句。
正因为太过相似,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,宛如一幅赝品书画,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评价。
可陆沉不在那个“某些”之列。
同样是酒桌旁,相较于合欢山粉丸府内,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女子武夫,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。
陆沉更担心眼前这个作为陈平安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。
倒不是说赵树下的武学成就,一定会比裴钱更高。先前赵树下在那送驾岭练拳,陆沉做过一番粗略演算,赵树下的武学高度,的的确确,无法高过师姐裴钱。毕竟如今裴钱已经是止境武夫,赵树下才是一个刚刚破境没几天的五境武夫,一个此生都注定与“最强”二字无缘的纯粹武夫。
所以陆沉对赵树下的刮目相看,就只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,而陆沉这种修士的直觉,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。
吃完宵夜,赵树下和宁吉收拾过碗筷。
陈平安和陆沉继续喝酒,这次喝的酒水,却是陈平安在山上从某个蒙童家里蹭来的土烧酒酿。
又有客至,可谓邻翁。
正是那位刚刚得了一件异宝的新任细眉河水神,高酿。
这位年老文士模样的河神,怀里捧着一只空酒壶,先前此物被巡视水域的府上差役发现,见它在细眉河上漂浮,那拨水府胥吏竟是移动、捉拿不得,卯足劲也搬不动分毫,就与上司官吏禀报,任由这些身负水仙头衔的水府佐官,运转水法依旧无法改变那只酒壶顺水而下的漂流路线,不曾想河神高酿一出马,便手到擒来,只觉得那只酒壶,似是通灵开窍之活物,市井志怪书上所谓的自动认主一般,把高酿给吓了一跳,下意识就想要将其甩出去,但是黏在手上,丢也丢不掉,高酿心中叫苦不迭,误以为是着了道,要倒大霉了。周边一众水仙胥吏和虾兵蟹将,不明就里,那溜须拍马自然是震天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