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竟这奏报上的事,不好宣之于众,有所隐瞒实属正常,至少没瞒着他张居正。
张居正合上奏报,斟酌了片刻,才道:“李春芳说的事,陛下有决意了?”
皇帝是要内阁配合,还是有意跟他商量,不同的选择,张居正拿出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。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朕不通政事,正要问过元辅的意思。”
“不过……有此战果,朕倒是倾向于鸣金收兵。”
如今是中枢表了决心,南直隶部分人有所退让。
但要说这些人全部引颈就戮,答案自然是否定的。
若是这次谈崩,之后恐怕就难以收场了。
到目前为止,南直隶的反扑都还只是浅尝辄止,真正撕破脸的话,可不是这么简单。
届时恐怕就是漕粮一粒不能入京、松江府的倭寇再度烧杀抢掠、士绅百姓杀官示威。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并非是中枢的乡党、南直隶的高官,代表了南直隶。
而是基于民间广泛的诉求,才有了这些官吏代表南直隶的土壤。
所谓的广泛,包括了商人、地主、农夫、小吏、低品阶的官员等等等。
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广泛诉求,所谓的高官们,才可以代表一地。
并不是说,把这些头头脑脑杀光,南直隶的就太平了。
就像唐朝的安禄山,存在的土壤,正是在于河北广泛的诉求。
哪怕将其擒杀,也并不妨碍河北再推出别的代言人,搅动个数十年。
如今朱翊钧若是狠下心,把南直隶高官勋贵都犁一遍,非但无济于事,还要将税基打烂了,那眨眼之间就得天下糜烂。
是故,既然这些人代言人低头了,该谈就得谈了。
各自让一让,相忍为国嘛。
前世税改,不也得让朱家人去南方慢慢谈吗?
理就是这个理。
所以朱翊钧从未想过将这些所谓的代言人杀个精光,就能拿捏南直隶了。
只不过是徐阶不按套路出牌,逼得他不得不拿出决心给这些人看罢了。
如今既然给出了心理价位之上的筹码,那也不是不能给这些人一个体面。
这趟去,是搞钱的。
如今钱搞到手,就没必要节外生枝了。
张居正不置可否,又追问道:“那李春芳提出的条件呢?”
朱翊钧看向张居正,征询道:“朕不了解李春芳,元辅不妨说说你的看法?”
他以问代答,想听张居正的意见。
张居正也不避讳,重重道:“李春芳不老实,他这是在试探!”
朱翊钧一怔。
他身子前倾,疑惑道:“试探?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他在试探,经此一事后,陛下的处境……”
“有没有遭到内阁的警惕,有没有受到两宫的不满,有没有因此,造成君臣离心!”
朱翊钧本是皱眉沉思。
听罢张居正的话,突然灵光一现。
他一拍大腿:“难怪他要送孙女进宫!”
张居正投来赞许地眼光,果然是一点就透。
他接着说道:“但凡陛下此次,受到的怨望过深。”
“朝臣和两宫反对之下,就不可能允他的孙女进宫。”
“他想看看,大家会不会……惧怕陛下过早亲政!”
朱翊钧默然。
按照他方才的想法,最多以为是李春芳滑跪过快。
如今被点醒,不得不感慨一声,这些人,简直都快成精了!
送孙女入宫,其实就是提前完成了选秀这一道程序。
此事对皇帝而言,可谓百利而无一害。
只要皇帝身边的支持够多,随时都能纳入后宫。
而皇帝的大婚,却有着重大的意义——成婚,基本上就意味着亲政!
李春芳这是故意给皇帝递枕头,来试探朝官和两宫的反应,进而判断中枢的局势。
如若他孙女送不进宫,说明众人面上服从,一旦涉及到根本,却还是恐惧、反对着皇帝。
这种情况下,既不用变成外戚,也可以针对局势,及时调节对中枢的策略。
而所谓的拆分南直隶,就会变成缓兵之计。
相反,若是两宫欣然,朝臣竟同,顺利地将孙女送进了宫。
那就说明,皇帝冲龄践祚,就已然把握住了大局,同时在此次事件当中,并没有遭受太多的怨望。
如此,李春芳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滑跪,转型成为外戚,再赌百年富贵。
那么所谓的拆分南直隶,则会是甘做马前卒,替皇帝分忧。
偏偏这种首鼠两端,还没办法苛责他——都送孙女进宫了,这种表态还不够吗?
果真是聪明人啊。
朱翊钧顺着张居正的话说下去:“所以,无论是做给外人看的,还是给自己人安心,这秀女,朕都不得不收?”
张居正既然点破了这一点,就说明至少他没有忌惮自己亲政。
好首辅啊。
不过……女大三,总感觉怪怪的,嗯,还是幼女,更怪了。
张居正点了点头:“哪怕陛下只是单纯不想接受李春芳的好意,外人恐怕也会怀疑是不是受到了什么阻力。”
稳定压倒一切。
为了让不清楚局势的各省府一个明确的象征,这事确实不应该拒绝。
朱翊钧无奈地摇摇头,被李春芳摆了一道就算了。
问题是,要是奇丑无比,该如何是好?
张居正仿佛看穿了皇帝的想法,贴心宽慰道:“陛下放心,在我朝,要是没官相的话,是做不到李春芳那个位置的。”
朱翊钧听懂了张居正的意思。
无非就是皇帝看脸,太丑了压根做不到廷臣的位置上。
所以后代都不会太丑。
朱翊钧勉强说服自己信了,生无可恋地摆摆手,示意可以接受。
他略过了此事,继续说道:“那李春芳首倡的拆分南直隶之事,元辅怎么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