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珩放下筷子,温声说道:“为社稷奔波,儿臣不觉辛苦。”
现在的天子可以说处在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态中,看似对他的愧疚,但其实还潜藏着一丝危机。
那就是……他贾珩比天子更圣明。
他任何一个张扬的言行举止,都可能种下祸事之因。
崇平帝点了点头,温声说道:“子钰,你先前叙说以精骑前往西北用兵,可有详细的用兵策略?”
贾珩看了一眼左右的宫女和内监,低声道:“父皇,此为军国之秘,待私下奏对如何?”
崇平帝见此,讶异了下,旋即心头明悟,道:“子钰说的对,是朕心急了。”
端容贵妃弯弯柳眉之下,玉容含笑地说道:“陛下,子钰应该是成竹在胸了。”
崇平帝凝睇看向那面容清隽的少年,对上那湛然有神的眸子,心头也生出一股期冀。
眼前少年自领兵以来,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,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?
贾珩陪着崇平帝用过午饭,崇平帝仍是不放贾珩离去,翁婿两人坐在靠着轩窗的廊檐下,看着殿外扑簌而落的雨水。
崇平帝问道:“子钰,你这次去江南推行新政,可有所见所思?”
贾珩默然片刻,说道:“国朝立国百年,勋戚官绅在州县地方树大根深,兼并土地,富者阡陌连田,贫者无立锥之地,江南风气奢靡,物欲横流,官吏沉沦享乐,不知北国生民之多艰,蒙边患之苦痛,亟需革除积弊,一扫沉疴。”
崇平帝闻言,面色幽远,感慨说道:“子钰直指要害。”
贾珩道:“父皇为中兴有为之君,锐意进取,不出二十载,天下太平盛世可见。”
崇平帝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朕这个身子骨,只怕撑不住那个时候了,这几年忧劳国事,只是强撑罢了。”
贾珩连忙说道:“父皇春秋鼎盛,只要善加保养,就能很快调养过来,还望不必为国事过虑伤身,如今大汉,唯父皇有魄力,有威望举新政,除旧弊,纵然是为了大汉社稷,黎民苍生,陛下还当保重龙体才是。”
其实,天子这是潜意识的试探,他如果顺着说,那就真是……活腻了。
而那一句唯崇平帝能举新政,除旧弊,更是将天子的重要性无限凸显。
崇平帝默然片刻,却没有接话,目光望着庭院中的如帘雨幕,道:“子钰,西北这一仗,朕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贾珩道:“父皇放心,只是儿臣以为,和硕特蒙古可能会派使臣求和?”
“为何?”崇平帝闻言,眉头微皱,道:“和硕特蒙古不是在西北想要犯我西宁?”
贾珩道:“和硕特蒙古可汗固始汗征讨西藏,青海和硕特蒙古的主事之人是多尔济,如果儿臣没有猜错,这次西北战事原是女真郡王岳讬煽动,如今虽然连续取得两场大胜,但西宁府城仍是安然无恙,固始汗不可能两面作战,求和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崇平帝眉头紧皱,说道:“和硕特蒙古会求和,那我朝如何应对。”
贾珩道:“等到那时,朝中文武势必有所心动,谏言父皇不再兵发西北,以休养生息为要。”
相当于他的立场始终与大汉文武群臣相悖。
其实,就在不久前,和硕特蒙古已经派出了使臣前往西宁府,向金铉转达了多尔济的意图,那就是可以和谈,并且提出了可以将南安郡王以及柳芳送回神京,换回硕讬的建议。
崇平帝目光微动,不由陷入沉默之中。
西北蒙古会和谈?
贾珩抬眸之间,凝了凝眸,轻声问道:“不知父皇那时可还信儿臣?”
廊檐之下,风雨纷飞,那蟒服少年两道浓眉之下,平静目光灼灼而视,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锐利神芒。
但只是一闪而逝,就迅速敛去锋芒,转而谦和温煦,并不让一位帝王觉得不舒服。
不远处,一袭蓝色衣裙,身形窈窕静姝的端容贵妃,正在侍奉茶水,似有所觉,螓首偏转而望,目光秋波盈盈地看向那少年。
那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凝然气度,令人心折。
或者,翁婿两人隔桌而坐,而那少年剑眉之下,目光明亮,平静而温煦。
其实,某种程度上,已稍稍超越了臣子的卑微位阶,但此情此景,再加上帝婿的身份,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然而然。
“朕不会议和!”崇平帝对上那双神采绽放的明眸,掷地有声。
他绝不妥协,有子钰在,西北一定能打赢,也必须打赢。
唯有打赢,新政才能顺顺利利的推行,才不会有西北与辽东两相联合,明年再来相犯的局面。
贾珩起得身来,朝着那中年帝王拱手相拜,声音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定:“父皇放心,儿臣不会让父皇失望。”
崇平帝心头剧震,凝眸看向那在斜风细雨下躬身而拜的少年,恍若一棵百折不挠的松树,不知为何,心头忽而生出一股怅然若失来。
子钰要是他的儿子,该有多好?
这九州万方……
此念一起,天子心头猛然一跳,还未等来得及细思,耳畔忽而传来端容贵妃轻笑低语的声音,自带的清冷玉音与已为人妇的娇媚糅合在一起,有着难以言说的相得益彰,道:“陛下,用茶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