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咧嘴一笑。
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,传闻奶奶怀胎十月后的某天,梦中有神人抱婴孩走入祠堂,亲手交予奶奶,后来就生下了姑姑,但是姑姑命硬,从小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,早年家中还有云游高人路过,赠予三支金钗和一件名为“竹衣”的素纱衣裳,说这是道缘。高人离去后,随着姑姑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,在五陵国朝野尤其是文坛的名气也随之越来越大,可是姑姑在婚嫁一事上太过坎坷,爷爷先后帮她找了两位夫君对象,一位是门当户对的五陵国探花郎,春风得意,名满五陵京城,不曾想很快卷入科举案,后来爷爷便不敢找读书种子了,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彦,姑姑依旧是在快要过门的时候,对方家族就出了事情,那位江湖少侠落魄远游,传言去了兰房、青祠国那边闯荡,已经成为一方豪杰,至今尚未娶妻,对姑姑还是念念不忘。
姑姑是三十多岁的人了,却依旧美艳动人,宛如壁画走出的仙子。
如果不是姑姑这么多年深居简出,从不露面,便是偶尔去往寺庙道观烧香,也不会拣选初一十五这些香客众多的日子,平时只与屈指可数的文人雅士诗词唱和,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门,才手谈几局,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这般岁数的“老姑娘”了,求亲之人也会踏破门槛。
清秀少年对于大篆京城之行,也有与姐姐不太一样的憧憬,周氏皇帝举办草木集之外,大篆王朝还会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,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,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见,赠送一份重礼。说不定如今大篆京城,就已经聚集了许多新上榜的年轻宗师,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评点,哪位老人会被挤掉,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,大篆京城亦有巨额赌注。
这位五陵国隋姓少年虽然出身书香门第,注定会按部就班,跟随他爷爷和父辈以及兄长走过的路,一步一步成为五陵国文官,可是少年自己内心深处,却对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杰最是向往,在书房藏了数十本江湖演义小说,本本翻烂,倒背如流。少年对胡叔叔这样闯出名堂的武林中人,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,若非胡大侠已经有了妻女,少年都想要撮合他与姑姑在一起了。
陈平安见那隋姓老人的神色,应该还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,就不再多说什么。
在先前复盘结束之时,便刚好雨歇。
只是外边道路泥泞,除了陈平安,行亭中众人又有些心事,便没有着急赶路。
陈平安已经收起棋盘棋罐放在竹箱内,手持行山杖,戴好斗笠,告辞离去。
先前瞥一眼雨幕,投子认输,复盘结束,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。
这本就是陈平安的又一种无声提醒,至于那个幂篱女子能否察觉到蛛丝马迹,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。
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,在五陵国境内应该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师了。
至于幂篱女子好像是一位半吊子练气士,境界不高,约莫二三境而已。
陈平安刚走到行亭外,皱了皱眉头。
有这么巧?
这荒郊野岭的山野小路上,为何会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马赶来。以隋姓老人的身份,应该不至于有这样的庙堂死敌、江湖仇家。
这大篆王朝在内十数国广袤版图,类似兰房、五陵这些小国,兴许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武运,就像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、梳水国,多是宋老前辈这样的六境巅峰武夫,武力便能够冠绝一国江湖。只不过山下人见真人神仙而不知,山上人则更易见修行人,正因为陈平安的修为高了,眼力火候到了,才会见到更多的修道之人、纯粹武夫和山泽精怪、市井鬼魅。不然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,还是龙窑学徒的陈平安,见了谁都只是有钱、没钱的区别。
不过这么多年的远游四方,除了倒悬山、渡船这样的地方,终究还是凡夫俗子见到更多,只是故事更少罢了。
不过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马在远方,似乎在等人。
身旁应该还有一骑,是位修行之人。
然后行亭另一个方向的茶马古道上,就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走路声响,约莫是十余人,脚步有深有浅,修为自然有高有低。
陈平安有些犹豫,伸出一脚,踩在泥泞当中,便从泥泞中拔出靴子,在台阶上蹭了蹭鞋底,叹了口气,走回行亭,无奈道:“干脆再坐会儿,让日头晒晒路再说,不然走一路,难受一路。”
那少年是个不拘束性子的,乐观开朗,又是头一回走江湖,言语无忌,笑道:“机智!”
陈平安笑了笑。
胡新丰有些无奈,回头得说说这小子,在江湖上,不可以如此放肆。
不曾想那幂篱女子已经开口教训,“身为读书人,不得如此无礼,快给陈公子道歉!”
少年赶紧望向自己爷爷,老人笑道:“读书人给人道歉很难吗?是书上的圣贤道理金贵一些,还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贵?”
少年倒也心大,真就笑容灿烂,给那斗笠青衫客作揖道歉了,那个远游求学之人也没说什么,笑着站在原地,没说什么无需道歉的客气话。
少女掩嘴娇笑,看顽劣弟弟吃瘪,是一件开心事嘛。
隋姓老人笑道:“公子,我们就继续赶路了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有缘再会。”
只是当他们想要走出行亭牵马之时,就看到那边蜂拥而来一拨江湖人士,大踏步前行,泥泞四溅。
胡新丰按刀而立,没有上马,同时悄悄打了一个手势,暗示身旁四人不要着急踩镫上马,免得有居高临下与人对视的嫌疑。
那伙江湖客半数走过行亭,继续向前,突然一位衣领大开的魁梧汉子,眼睛一亮,停下脚步,大声嚷道:“兄弟们,咱们休息会儿。”
幂篱女子皱了皱眉头。
胡新丰轻声道:“给他们让出道路便是,尽量莫惹事。”
隋姓老人点点头,少年少女都尽量靠近老人。
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样,不敢继续呆在行亭,便在台阶另一头,侧身而行,与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,将行亭让给这拨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。
但是哪怕那个臭棋篓子的背箱年轻人,已经足够小心谨慎,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时走入行亭的汉子,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,蹭了一下肩头。
那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后退,道了一声歉,那青壮男子揉着肩膀,怒道:“这么宽的路,别说是两条腿走路,你就是有二十条,都够咱们各走各的了,你小子不长眼睛,非要往我身上撞?还是说见我好欺负,觉得这儿有女子,想要显摆一回英雄气概?”
负笈游学的年轻人背后那书箱,棋罐棋盘相撞,哐当作响,年轻人脸色惨白,依旧是赔罪不已,再次挪步,让出行亭大门。
那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也跟着向前,伸手一把推去,推在那青衫书生的肩头,害得后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阶外边的泥泞中。
年轻书生神色惶恐,瞥了眼行亭台阶那边扎堆的一行人,但是隋姓老人叹了口气,视而不见。少年少女更是脸色雪白无人色,胡新丰只是皱了皱眉头,唯独幂篱女子,欲言又止,却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,不可多事。毕竟胡新丰这些年,辛苦经营,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,做起了一份财源广进的白道生意,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,会很棘手。这拨蛮横之人,听口音,就不是五陵国人,原本胡新丰在本国黑白两道上的名头,未必管用。
胡新丰其实心情沉重,远没有脸上那般镇定。
因为这伙人当中,看似闹哄哄都是江湖底层的武把式,实则不然,皆是糊弄寻常江湖雏儿的障眼法罢了,只要惹上了,那就要掉一层皮。只说其中一位满脸疤痕的老者,未必认识他胡新丰,但是胡新丰却记忆犹新,是一位在金扉国犯下好几桩大案的邪道宗师,名叫杨元,绰号浑江蛟,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,拳法极其凶悍,当年是金扉国绿林前几把交椅的恶人,已经逃亡十数年,据说藏匿在了青祠国和兰房国边境一带,拉拢了一大帮穷凶极恶之徒,从一个单枪匹马的江湖魔头,开创出了一个人多势众的邪道门派,金扉国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峥嵘门门主林殊,早年就曾带着十数位正道人士围杀此人,依旧被他负伤逃出生天。
一旦真是那老魔头杨元,哪怕对方当年重伤,落下后遗症,这些年上了岁数,气血衰老,武功不进反退,如今未必是他胡新丰的对手,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。可若是对方这些年休养生息,武学犹有精进,胡新丰更要头皮发麻,这条茶马古道,平时就人迹罕至,胡新丰都觉得自己这趟锦上添花的护送之行,是不得不为隋家人搏命一场的雪中送炭了。
胡新丰原本还担心隋老哥书生意气,一定要插手此事,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。哪怕自己没有道破那杨元身份厉害,隋老哥依旧没有揽事上身的意思。
果然是那浑江蛟杨元!
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丰,胡新丰犹豫了一下,抱拳道:“五陵国横渡帮,帮主胡新丰,见过诸位江湖朋友。”
杨元想了想,沙哑笑道:“没听过。”
其余众人哄然大笑。
杨元瞥了眼那位幂篱女子,一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精光绽放,转瞬即逝,转头望向另外那边,对那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说道:“我们难得行走江湖,别总打打杀杀,有些不小心的磕碰,让对方赔钱了事。”
那青壮汉子愣了一下,站在杨元身边一位背剑的年轻男子,手持折扇,微笑道:“赔个五六十两就行了,别狮子大开口,为难一位落魄书生。”
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轻书生,神色慌张道:“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,竹箱里边只有一副棋盘棋罐,值个十几两银子。”
那年轻剑客手摇折扇,“这就有些难办了。”
清秀少年想要开口说话,却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,狠狠瞪了眼。
少年被自己爷爷那陌生眼神吓到,噤若寒蝉。
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怜书生,还好,没有向自己求救借钱的意思,不然祸水引流,少不得要他要开口骂几句,赶紧撇清干系,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,在几位晚辈这边有损以往慈祥和蔼的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