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胄一拍椅把手,“不愧是隐官大人,处处出人意料!这一手拖狗远游,风采绝伦了。”
少年转头,“郁爷爷,求求你了,帮忙牵线搭桥,与隐官大人好好说一声,来咱们这边,不当国师,就搞个宗门啊,咱们玄密出钱出力出人,什么都好商量的,只要他愿意开口,玄密就敢答应。我这个当皇帝的,去他那宗门挂个记名客卿,都是完全没问题的,到时候隐官的法驾,莅临京城,我再让礼部好好谋划一番,非要来个青史留名的万人空巷,我到时候再亲自为隐官牵马走入宫城,以后佩剑登殿,骑马乘舆,不受宫禁……”
刘幽州说道:“顺上我,我也要当个记名客卿。”
他越看这少年皇帝越顺眼,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。
袁胄说道:“刘兄,以后你要是去咱们玄密做买卖,甭管瞧上了什么,从朝廷到地方,山上山下,友情价,一律八折。一口唾沫一颗钉,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!”
郁泮水揉了揉额头,摊上这么个貌似傻子实则心黑的小崽子,能不头疼吗?
刘聚宝笑道:“我在桐叶洲那边生意摊得有点大,不适合跟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,你们玄密王朝,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郁泮水摇摇头,不觉得陈平安与玄密王朝缔结盟约,就一定是什么好事。一来容易树大招风。再者近则生怨,久住令人贱,频来亲也疏。这些老话得听,老话的岁数,总归是大过老人的。
陈平安这个年轻人,只是行事像绣虎,可到底不是真绣虎。
玄密王朝的国势,蒸蒸日上,不用谁来雪中送炭,更无需锦上添花。一切稳步有序,只需按部就班行事,百年之内,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。如果能够抓牢这次攻伐蛮荒的机会,说不定一代人,就可以让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。
郁泮水开始挑刺,“桐叶洲那么个八面漏风的烂摊子,看着处处有钱捡,遍地是机缘,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选址桐叶洲,与幕后刘氏,说不定就要狭路相逢,双方闹个面红耳赤。你是个讲究人,可是最近几年你们刘氏手底下拢起的那些生意人,鱼龙混杂,挣钱心很凶,就未必讲究了。”
一个家族,一个山头,只要人多了,其实很多时候做事情,就会多余。
比如会担心自己沦为尸位素餐的尴尬境地,要保住屁股底下那个风光的位置,做事挣钱,往往就容易太过用力,就像管着山水邸报的,哪怕是处清水衙门,落笔就往往管不住笔头,就会好心办错事。再有祠堂和祖师堂负责掌律的,冷眼冷脸,看人都是错,会习惯去挑刺,还有那些负责管钱袋子的,就会没事找事,处处刁难自家山头的求财之人……
皑皑洲刘氏家族,就是在这些事情上,一直处理得比外人更好。
大富在命,不在劳身。大贵在时,不在力耕。
听着有理,其
实不尽然。没有力耕劳身打底子,什么不是空中阁楼,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。
所以刘聚宝比谁都在意“家风”二字。所有刘氏子弟,都必须从最底层的位置上,去摸爬滚打,靠自己混出名堂。往往是改名易姓,去市井,去庙堂,去江湖,各有历练多年,在这个过程当中,家族只会暗中出手帮助两次,哪天被祠堂确定当真成材了,才得以返回家族,此后依旧还有层层审核等着他们,一关接着一关,最终独当一面。
至于独子刘幽州,需要他挣钱吗?当然不需要。刘幽州出门在外,尽管花钱就是了,比如那座倒悬山猿蹂府。
刘聚宝说道:“模棱两可之事,刘氏在桐叶洲的那些个藩属势力,以后起了纷争,都可以退让几分。”
大可以避其锋芒,总之别学九真仙馆,去触霉头。桐叶洲那边做事不讲究的别洲过江龙,其实很多,随着时间推移,只会越来越行事无忌。刘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,其实是那个此次文庙议事不显山不露水的韦滢,一个愿意主动扶持桐叶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,值得刘氏多花心思,所以坐镇驱山渡的剑仙徐獬那边,很快就会得到刘聚宝一封亲笔的飞剑传信。
至于陈平安和落魄山,不用刘氏上杆子套近乎,只要对方生意足够大,买卖门路一多,就注定绕不开已经在桐叶洲落地开花的皑皑洲刘氏。
这不是刘聚宝目中无人,小觑那位年轻隐官,而是事实。
郁泮水以心声问道:“你觉得从泮水县城宅子门口,到问津渡那段路程,郑居中会与陈平安聊些什么?”
刘聚宝笑道:“我猜这个做什么,猜不到的,比做买卖亏钱还难。”
郑居中这个人,城府太深,大智近妖,毕竟是一个下棋能够赢过崔瀺的人。
郁泮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。听听,这是人说的话吗?
刘聚宝犹豫了一下,心声问道:“你觉得郑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,合道所在,是什么?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,有无暗示?”
郁泮水呲牙咧嘴,“滚滚滚,别跟我提这茬,会惹一身腥的。我什么都没听说,什么都不知道,我都不认识什么郑居中。”
然后郁泮水似笑非笑,看着这位寥寥几次出手、打架全靠砸钱的皑皑洲财神爷。
你刘聚宝呢?将来合道何在?
修士合道十四境,就是山巅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渡。
刘聚宝笑道:“我除了挣钱,什么都不会。”
郁泮水心服口服。
刘聚宝没来由说了句,“文庙这次议事,不一样,不太容得下那些揣着糊涂的明白人。”
除了南光照,还有其余几位同样没资格参与议事的飞升境,文庙不邀请,却都不敢不来。
比如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,流霞洲修士。还有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,出身皑皑洲,却是个野修,常年渺无踪迹。
两位都是喜欢隐世不出的飞升境,都是战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。
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,“须把诗书开太平,脚边村犬吠不休。”
刘幽州笑道:“是得踹一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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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,并肩而行,散步不散心。
在这名字寓意极好的鸳鸯渚水畔,可惜两人却不是一双鸳鸯,只有男子的一厢情愿。
高剑符看了眼她,轻声道:“你这是何苦?”
多年之前,从宗主那边,他得知一事。贺小凉在北俱芦洲,曾经公然对外宣称,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,只等对方点头。
高剑符愈发心情凄凉,喃喃道:“我又是何苦。”
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了。
当一位心爱女子,近在眼前,远在天边。这份滋味,喝水都是愁酒。
他更无法接受,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,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。
思来想去,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,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、身材消瘦的泥腿子,寒酸,胆怯,太不起眼。
贺小凉转过头,轻声笑道:“心上人有了心上人,就这么难以接受吗?我就觉得天没塌,道路还在。”
高剑符神色黯然,点头道:“你能接受,我做不到。”
贺小凉摇头说道:“很多时候的做不到,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,次次扪心自问,只作一答,才会真的做不到,所以我们才要修心。”
高剑符苦涩道:“我不是在与你说道法。”
贺小凉笑道:“你不与我说道法,又能说什么?”
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,眼前这女子,从来都是这样,说话做事修行,都我行我素,道心通明。可越是这样,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,割舍不下。
贺小凉提醒道:“再这么放任不管,你的心魔,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。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,所求何事,你当真不明白?是希望你与我重逢后,能够慧剑斩情丝,当断则断。”
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,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,只恨饮不尽,不见底。
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,不再多劝。
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,轻声问道:“他到底有什么好。”
有些痴心人,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,天下男子都配不上,连同自己在内。
七情六尘五欲,人在红尘里滚。
贺小凉说道:“我之大道契机所在,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。”
言下之意,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,不好仍是道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