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连忙高高抬起手。
只是两人的手掌,最终在空中交错而过。
原来白衣女子已经消散不见,就此离去。
陈平安坐回原位,突然一拍脑袋,想起那把槐木剑,忘了询问她和文圣老先生,那个躲在木剑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么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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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瀺在秋芦客栈的一间密室喝着茶,客栈的二当家,刘嘉卉,在郡城高层大名鼎鼎的刘夫人,就像一名卑微婢女,小心翼翼察言观色,谨慎打量着这名表露身份的大骊国师。
她所在的紫阳府,本就是被大骊拉拢过去的黄庭国棋子,这桩盟约,是极少露面的开山祖师,亲自点头许可的,紫阳府上上下下,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。尤其是像刘嘉卉这种自认大道无望的外派子弟,对于朝廷官府这类世俗权势的象征,会格外上心。
虽说黄庭国洪氏皇帝,历来奉行祖制优待仙家,只可惜一个小小的黄庭国,能够让牵连极深的灵韵派死心塌地,却没办法让紫阳府这类门派势力效忠,因为池塘太小了,水底下的蛟龙希望拥有更加宽广的地盘。
紫阳府比起那个只想要一个“宫”字的伏龙观,野心更大。
刘嘉卉没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报家门,就愿意相信,理由只有一个,是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个青袍男子,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下人。
刘嘉卉想不出黄庭国有谁,能够让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,心甘情愿地担任奴仆。
崔瀺随口问过了紫阳府内部的情况后,突然笑问道:“魏礼这个郡守大人,是刘夫人的情郎吧,以后多半会成为大骊的拦路石,如果我要你今天亲手杀了他,夫人舍不舍得动手啊?”
刘嘉卉头脑一片空白,身体紧绷。
崔瀺乐呵呵道:“瞧把你吓的,我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嘛。”
刘嘉卉微微抬起视线。
只见那位白衣少年自顾自点头笑道:“对啊,我就是这种人。”
刘嘉卉欲哭无泪,脸色惨白。
少年摆摆手,“善解人意”道:“但是要你亲手杀人,太残忍了,况且紫阳府如今跟大骊结盟,我不会让兢兢业业操持这份家业的刘夫人为难,我身后这位水神老爷,本就跟那魏大人关系一般,由他来杀好了。”
刘嘉卉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,低下头,颤声道:“国师大人,魏礼如果真的要死,我来杀便是!无需水神老爷动手。”
崔瀺好似悲天悯人地叹息一声,自言自语道:“这样的话,刘夫人一定对我和大骊怀恨在心,不如这样,你杀了情郎之后,我再让水神老爷宰掉你,你们最少可以做一对亡命鸳鸯……”
风情万种的妇人抬起头,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,充满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浓重杀机。
青袍男子轻轻向前踏出一步,轻轻发出一声嗤笑。
刘嘉卉之流,在他眼中无异于自不量力的蝼蚁。
妇人猛然惊醒,后退数步。
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捻住杯盖,轻轻扇动茶水雾气,清香扑鼻,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嗅了嗅,然后缓缓睁开眼睛,盯着正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妇人,崔瀺展颜一笑,啧啧道:“众生皆苦,有情为最。看在这杯好茶的份上,我就放过魏礼好了,真的,不骗你。”
妇人身子一软,差点摔倒,鼓起最后仅剩的胆气,怯生生哽咽问道:“国师大人,真的不骗奴婢?”
崔瀺忍俊不禁道:“骗你有多大意思啊?”
刘嘉卉当然不敢信以为真,原本极为精明的一个妇人,顿时失魂落魄。
崔瀺没好气道:“行了,出去吧,以后记得盯紧魏礼,别让他做出什么不可救药的蠢事,将来你能不能当大骊的诰命夫人,魏礼能不能在大骊官场飞黄腾达,全看你刘嘉卉的本事了。”
这么说,刘嘉卉就听得明白了,要不然大骊国师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,她是真的追不上,畏惧的感觉,已经渗透到了她的骨子里。
不单单是怕一个心思难测、貌似孱弱的少年,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骊大军,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骊国师。
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见面,妇人只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,还心安理得地收了他两千两银子。
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了。
崔瀺见她还愣在当场,冷声道:“滚出去。”
妇人连忙告辞离去。
等到妇人离开密室,青袍男子问道:“国师大人,当真不杀魏礼?”
崔瀺一脸坏笑,“你猜?”
青袍男子有些头大,苦笑道:“实在猜不出国师大人的想法,反正我只管听命行事。”
崔瀺呲溜一下喝了大口茶水,然后盖上茶杯,一起放在桌上,缓缓给出真相,“不杀,魏礼跟你手底下的那个河伯,是我大骊以后愿意大用的人才。”
青袍男子这次是真的有点措手不及。重用魏礼?这是为何?一个没有家世的黄庭国四品地方官,能入得了大骊国师的法眼?
崔瀺不理会寒食江水神的疑惑,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,说道:“接下来,不是快要秋收了吗,你们大水府邸按照熟能生巧的那些老法子,让这个郡冒出一些事故,来点民不聊生的惨事,在快要民怨沸腾的时候,给刘嘉卉一个机会,捎话给魏礼,就说你这位水神老爷答应帮他摆平那些状况,嗯,魏礼肯定会生出疑心,没关系,你就假装跟他要钱嘛,要他去跟礼部讨要匾额嘛,这么一来,他哪怕依旧心存疑虑,为了辖境内的老百姓,一样会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,之后一直到大骊大军快要南下,你就始终这么逗弄魏礼,等到大骊兵临城下,在魏礼心存死志,要死守郡城的关键时刻,你就可以放出风声,就说魏礼勾结你们大水府邸,故意为了名望口碑,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位。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万百姓,有几个不大骂他魏礼猪狗不如,身边有几个亲近人还敢相信他。”
青袍男子小心问道:“这是?”
崔瀺白眼道:“这还看不出来?我是要魏礼生不如死啊。不是我说你啊,你比刘嘉卉真聪明不到哪里去。”
堂堂寒食江水神,如同蒙学稚童,虚心求教道:“恳请国师大人指点。”
崔瀺懒洋洋缩在椅子里,“真正的读书人,知道他们最受不了什么吗?不是当了官,却碰到一个王八蛋昏君,不得不为社稷苍生仗义执言,不惜死谏君王,然后被咔嚓一下砍了头,因为这样是无愧良知的,说不得还会青史留名。甚至不是山河破碎,却没办法力挽狂澜,眼睁睁看着家国皆无,因为哪怕这样,也可以逃禅出世,或者可以国家不幸诗家幸,写点悲愤诗来着。真正无法接受的事情,是……”
这位白衣少年晃了晃脑袋,“是魏礼这些个真正的读书人,身为儒家门生,为了一个所谓的天下太平,毅然入世,在官场摸爬滚打,满身伤痕,但是到最后,他对这个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,最多的善意,可是得到的却不是同等的善意,甚至反而会是扑面而来的恶意,他真正想要的,一点,一丁点儿,都没有得到,众叛亲离不说,看似他辜负了国家百姓不说,事实上所有人也都辜负了他。嗯,我就是想要让魏礼尝一尝这个滋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