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刚做完这件事没多久,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辈就蜂拥而来,多达十数人,男女老幼皆有,刘太守便大致说了过程,当然还有他答应老道人的那个承诺,也与那些老道人的子孙公开说了。
崇妙道人的嫡长子,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,自然对太守大人感恩戴德,妇人们多是在抽泣哽咽。
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毫无征兆地冲出来,对着所有人愤怒质问道:“为什么我就只有我爷爷死了?”
这个满脸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,豺狼一般的视线,怒吼道:“回答我!”
大髯汉子徐远霞皱了皱眉。
道士张山峰转头看了眼面容惨白的逝去老道人,心中叹息,有些答案,如果说出口,才是真的伤人,老道人一开始其实是想着独吞战功,中了那名示敌以弱的魔头圈套,轻敌冒进,他和徐大侠如果不是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义,两人都算是豁出性命去救,否则结果如何,只会比现在更差。
但是老道人有私心不假,可这点私心,是人之常情,老道人从昨天到现在,一路厮杀,到最后轰轰烈烈战死,绝不是什么“在商言商”可以解释一切的,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老道人对于胭脂郡这块乡土,如果不是有着最诚挚的感情,绝不会如此拼命。
人情世情,最难讲理。
因为一旦真要掰碎了讲道理,好像酒水分了家,没滋没味。
那个气急败坏的孩子伸出手指,指向众人,嚷着“你们全部是凶手”。
老道人的嫡长子,那个男人赶紧让妻子扯回失心疯的儿子,然后向刘太守和众人赔罪道歉。
刘太守脸色如常,嘴上说着童言无忌,不会在意,甚至反过来跟那个男人道歉,说这次确实是他这个郡守当得失职,才愧对他们一家人,害得他们家族少了一根顶梁柱,以后一定还要登门赔罪,诸如此类。
可这位父母官的心里如何想,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结下的香火情,会不会因此减去几分,天晓得。
所以说世间的祖荫福缘,哪怕送到了子孙手上,还是各人有各命,有些人抓得住,有些人抓不住,有人抓得多有人抓得少,而且这种事情,往往当事人在当下只会浑然不知,只能凭本心而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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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,一位少年,虽然衣衫朴素,可是唇红齿白,皮囊好如妙龄少女,他靠墙而坐,怀里抱着一位口中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,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,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,都是米老魔的弟子,少年是胭脂郡本地人,米老魔在去年才新收为弟子。
少年怀中的师兄,正是与崇妙道人等于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,不愧是魔头,他咧开嘴笑了,临死前最后一句话,竟然是:“小师弟,我与你二师兄,你更喜欢谁?”
少年一手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,低下头,眼神中满是深情,哽咽道:“当然是你。”
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,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。
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,怀中男子已经死去,少年一手攥紧秘籍,高高拿起,喊了一声二师兄,转过身去。
男人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。
少年骤然加速转身,一手持书,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,原来是袖刀。
一戳-入一拔出,如此重复了三次,男人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,少年俊美的脸庞,溅满鲜血,嘴角满是笑意。
男人双手捂住脖子,瘫靠着墙根,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。
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,伸手抹了抹脸庞,不断擦拭在男人衣服上,然后从男人怀中又掏出一本,嬉笑道:“二师兄,我方才骗大师兄呢,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,不过呢,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。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,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,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,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,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,再说了,咱们本来就是歪门邪道,是邪魔外道,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,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,到了下边,告诉大师兄,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……”
男人死不瞑目。
少年仍是念念叨叨,摇头晃脑,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,看有没有漏网之鱼,留下什么私藏灵器,就像是平时那个一边择菜一边哼曲儿的少年。
但是少年很快就身体僵硬,停下手后,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,放在自己头顶。
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,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,在少年头顶响起,“真够出息的,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,本事没学到几两,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。”
少年牙齿打颤,这次是真的怕了。
高瘦老人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,血水沾到了墙壁上后,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。
这位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米老魔,低声咒骂道:“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,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,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!”
老人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,“起来吧,收好那两本东西,既然两个师兄都死了,你现在就是大弟子了。”
少年战战兢兢起身。
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粘稠的小油灯,重重吸了一口气,两名弟子尸体上,魂魄如同被抽离出来,全部飘入油灯之中,弟子的面容在粘稠灯油上浮现出来,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,但是很快一闪而逝,融为灯油一部分。
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。
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,缓缓逼近,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,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还要大幅度,“米老魔,这么巧,又见面了。”
米老魔眼神一凛,冷笑道:“怎么,要反悔?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,琉璃盏归我,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。”
妇人一只手,五指如钩,在墙壁上缓缓划过,媚笑道:“话是这么说,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地乌龟,他能装死,可咱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嘛,米老魔,你是不是分润出点好处来,总不能让咱们夫妻白跑一趟吧?”
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。
俊美少年低着头,贴着墙根站立,眼珠子悄悄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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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边城楼之上,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,驰援城内,这边已经无人看守。
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,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,面带微笑,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,嗤笑道:“一个小破琉璃盏,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,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?彩衣国过了一千年后,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?”
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,转头更多还是望向那座郡守府,“龙虎山天师府,呵呵,没想到吧,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‘这张符箓’,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,人家彩衣国皇帝应该是出于私心,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,而且乱葬岗的出现,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,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,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。”
他一手扶住栏杆,一手掐诀,以胭脂郡为起始,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,他突然笑了,望向北边,不但是彩衣国以北,更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,啧啧道:“高人,高人,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,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,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。古榆国在内的三座邻国,岂会袖手旁观?趁人病要人命,很简单的道理。加上彩衣国京城附近,因为皇帝的长年怠政,朝野早已非议不断,只要再出现一场天灾,必然是民怨沸腾,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,而且这一乱,就是数国混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