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已经撞开墙壁,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黏住。
它高高抬起一脚,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,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。
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,砰然绷断,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,曳地晃荡。
如同一条虽未脱钩的大鱼,但是气力实在太大,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。
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,心道:“不对劲,再等等。”
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,白虹挂空,脚下凉亭轰然倒塌,一刀劈去。
终于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,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一刀斩成两半。
她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,冷笑道:“去!”
只见从她后背处飘荡出有一位持刀之人,与常人等高身材,身躯如那水银雷浆,手持一把竟是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。
一闪而逝。
下一刻,他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小门处,站定不动。
石柔咽了一口唾沫,低头望去。
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、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。
柳伯奇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,走向那位持刀神人,两人重新重叠,变成柳伯奇一人而已。
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,静止悬停空中,柳伯奇走到刀尖处,笑道:“抓到你了。”
她没有立即将这头化宝妖收入囊中,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,那个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白衣年轻人,问道:“怎么说?你们人多,要不要争上一争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得了便宜,就别卖乖。”
柳伯奇“善解人意”道:“能够抓住这家伙,你其实出力不小,我不否认,但是我可没有与人分宝的习惯,所以怕你心里不痛快,不如我们双方打过一架,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。我可以答应不杀人,事后你心服口服了,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,能够活下来,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。”
陈平安便沿着墙头走向那个师刀房女冠。
绣楼处,朱敛一掠而出,站在临近柳伯奇的一处屋顶翘檐处,与女冠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,一模一样。
石柔走出数步,悬空而停,则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,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,她才尾随其后。
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。
柳伯奇也来到墙头,向陈平安走去。
柳伯奇将那把本命之物“甲作”留在原地,只是手持出鞘佩刀,獍神。
她眼神古怪,问道:“就凭你一人?”
陈平安伸手绕后,继续前行,已经握住了那把“剑仙”的剑柄。
一位师刀房女冠。
一位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。
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。
柳伯奇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。
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,看到那边有一位老者身形正巧消逝。
柳伯奇收回视线,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,其中就有个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。
柳伯奇收刀入鞘,“化宝妖,我七你三。”
见陈平安疑惑不解。
她有些恼火,“怎么,不肯要?!”
陈平安想起她方才的视线,灵犀一动,松开剑柄,一手负后,一手摩挲着养剑葫,微笑道:“五五分账,我就答应。”
柳伯奇眯起眼,“不要得寸进尺,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。”
石柔叹息一声,一脸遗憾,像是在劝说陈平安,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与柳伯奇厮杀起来,柔声道:“公子,不如就算了吧,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,要个好名声也不错,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,事情了结,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,看那佛道之辩,又要拜访故人,名声口碑,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而言,很重要的。”
陈平安一手负后,对石柔翘起大拇指。
柳伯奇瞥了眼石柔,“你一个鬼物娘们,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,不嫌恶心吗?”
石柔微笑不语。
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。
柳伯奇伸手一抓,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,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捻葫芦,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,压低嗓音,对陈平安愤愤道:“回头分赃。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好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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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老侍郎一大家子,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,感激涕零,尤其是对柳伯奇和陈平安双方,更是感恩戴德。
瘸子柳清山红着眼睛,单独找了个机会对那位中年女冠率先作揖,然后是陈平安他们。
柳伯奇抿起嘴唇,没有说话。
狮子园晚上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,柳伯奇依然面无表情,只是偶尔夹几筷子,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,浪费光阴,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。
第二天,柳清山不知如何,是与柳伯奇并肩而立,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。
陈平安婉拒无果,只得与他们一起去散步。
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陈平安。
陈平安视而不见。
今天太阳正好,在得到陈平安答应后,裴钱自告奋勇,独自一人,蚂蚁搬家,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。
忙碌完毕,裴钱蹲在地上,心满意足。
从远处走来两人,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,老夫子叫伏昇,中年儒士姓刘,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。
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。
中年儒士站在远处就停步。
只有老先生走到裴钱身边,笑问道:“小姑娘,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?”
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,喊了声伏老先生后,想了想,蹲回地上,摆摆手,“看吧。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,好着呢,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,要不就是远游四方,听别人说的。”
就像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,最能教做人。
也给陈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简上,不过裴钱最不喜欢这枚竹简,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的地方,孤零零的。
反正她觉得这枚竹简,比不上师父其它所有竹简。
裴钱仰着脑袋,一丝不苟道:“老先生,事先说好啊,给你看了这些我师父珍藏的宝贝,若是万一我师父生气,你可得扛下来,你是不知道,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,唉,么得法子,师父喜欢我呗,抄书啊,走桩啊,算了,这些事情,老先生你估计听不明白。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,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。”
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:“老先生,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?中不中?”
青衫老人展颜笑道:“中!”
于是小的蹲在原地,老的也蹲下身,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,轻轻拿起,小心放下。
这让裴钱松了口气。
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,老人笑问道:“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。小姑娘,你信不信这套说辞?”
裴钱毫不犹豫道:“信啊,不然我才这么点大,就每天走桩练拳、练习刀法剑术干啥?江湖很险恶,坏蛋茫茫多啊。”
裴钱本想说些那几句关于自己远大志向的豪言,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,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,于是她忍住不说,这些掏心窝子的话,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。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。
远处中年儒士习惯性皱眉。
老人却是爽朗大笑。
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,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,一边辛苦劳作,一边随口道:“可是师父教我啦,要说清楚这个道理,就得讲一讲顺序,顺序错不得,是做人先讲理,然后拳头大了,与人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,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,然后噼里啪啦,一股脑忘记慎独啊、克己复礼啊、扪心自问啊啥的,唉,师父说我年纪小,记住这些就行,懂不懂,都在书上等着我呢。”
裴钱最后盖棺定论,“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,道理是有的,只是不全。”
中年儒士这才脸色稍稍好转。
老人倒是没有笑话裴钱,也没有说什么。
裴钱眼神熠熠,“老先生,我师父,学问是不是很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