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就是李槐经常拿出来戏耍、显摆的这只彩绘木偶,它与娇黄木匣,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边,一起分赃得来,木偶是李槐麾下头号大将。
一张纸上,写着齐先生当年要他们几个临摹的那个字,只是丢的丢,要么就放在了各自家里,到最后只剩下李槐凑巧带在了身边,当时在远游途中,李槐想要送给照顾了他一路的陈平安,陈平安没要,只是让李槐好好收起来。
然后李槐就夹在了那本《断水大崖》里边。
还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,是风雪庙魏晋赠送,它们不如彩绘傀儡那么“高大雄壮”,五枚泥人塑像,才半指高,有游侠剑客,有拂尘道人,有披甲武将,有骑鹤女子,还有锣鼓更夫,都给李槐取了绰号,按上某某将军的头衔。
当初那个飞来飞去的魏剑仙还说了些话,李槐早给忘了,什么阴阳家、墨家傀儡术和道家符箓派什么的,什么七八境练气士的,当时只顾着乐呵,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后来跟两个朋友介绍泥人的时候,想要好好吹嘘它们五个小家伙的值钱,绞尽脑汁也吹不好牛,才终于想起这一茬,李槐也没去问记性好的李宝瓶或是林守一,就想着反正陈平安说好了要来书院看他们的,他来了,再问他好了。反正陈平安什么都记得住。
可是陈平安好像把他们给忘了。
一开始还会给李宝瓶写信、寄画卷,后来好像连书信都没有了。
————
相较于李槐和两个同龄人的小打小闹。
林守一已经是山崖书院公认的天之骄子。
做学问与修行两不误,深受书院诸多夫子们的重器。
早早就跟随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游历大隋山河,在书院和在外边的时间,几乎对半分。
上一位有此待遇的,还是那位大隋最年轻的观湖书院贤人,而且被观湖书院副山长誉为君子器格。
随着年龄渐长,林守一从翩翩少年郎成为一位潇洒贵公子,书院内外钦慕林守一的女子,越来越多。许多大隋京城头等世族的妙龄女子,会专门来到这座建造在小东山之上的书院,就为了远远看林守一一面。
林守一身上,逐渐孕育出一种仿佛离开人间越来越远的出尘气质。
随着林守一的名声越来越大,而且白玉无瑕一般,以至于大隋京城诸多豪门的话事人,在衙门公署与同僚们的闲聊中,在自家庭院与家族晚辈的交流中,听到林守一这个名字的次数,越来越多,都开始或多或少将视线投注在这个年轻读书人身上。
对于这些幕后视线的关注,以及日常点滴的诸多纠缠。
龙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,既没有志骄意满,也没有不厌其烦。
修心也是修行。
昨日今日砥砺心境越肯下苦功夫,明日将来破境瑕疵就越少。
林守一对于大隋朝野的风起云涌,因为游历的关系,见闻颇多,原本一洲北方最为文风鼎盛的王朝,多悲怆氛围。
但是林守一都不感兴趣。
甚至就连家乡大骊铁骑南下的势如破竹,亦是不上心。
林守一除了那位书院老夫子传授的雷法,一直勤勉研习那部得自棋墩山的《云上琅琅书》。
此次跟随老夫子去了趟大隋边境的北岳,和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,耗时三月之久,林守一也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飞舟,为的就是去近距离观看一座雷云,景象壮阔,惊心动魄,老夫子御风而行,离开那艘摇摇晃晃的飞舟,施展了一手手抓雷电的神通,收集在一只专门用来承载雷电的仙家瓷瓶中,名为雷鸣鼓腹瓶,老夫子当做礼物,赠送给了林守一,便于林守一返回书院后,汲取灵气。
今夜,林守一独自行走于夜幕中,去往藏书楼观看典籍,值夜夫子自然不会阻拦,儒家书院规矩多,却并不死板。
登上书楼,挑灯夜读,直到天明。
林守一成为练气士后,只要神气温养得当,熬夜读书,不会疲倦。
林守一放回书籍,来到窗口,正是天地间浊气下沉、清气上浮之际。
练气士眼中的世界,与凡夫俗子所见截然不同。
肉眼凡胎,看不见灵气流转,煞气升腾,阳气的集聚,阴气的飘散。
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门紧闭,虽然无法接受灵气浸染淬炼,延年益寿,却同时可以不受世间种种罡风吹拂激荡,生老病死,皆由天定。
崔东山曾经吟诗。
让林守一无比向往。
风高浪快,万里骑乘蟾背,身游天阙,俯瞰积气濛濛。醉里仙人摇桂树,人间唤作清风。
进入书院后,翻阅那些泛黄典籍,传闻上古仙人,确实可以去那日殿月宫,与那神灵共饮仙酿,可醉千百年。
林守一对此充满了憧憬。
林守一突然叹了口气。
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他希望那位杨柳依依的女子,陪在自己的身边。
林守一想起了她后,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。
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这一幕,恐怕就要心神摇荡了。
林守一这几年也会偶尔想起那趟少年时懵懵懂懂的游历,走得有惊无险,处处新奇。第一次见到山泽精怪,第一次见到土地神祇,第一次拿到修行机缘,第一次入住仙气萦绕的仙家客栈,第一次见到与人等高的彩绘门神。第一次得到馈赠小书箱和玉簪子。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书院,跟一起游历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敌忾,共渡难关。
林守一突然有些遗憾。
好像那个人离开后,所有人就散了,哪怕还在一座书院,经常会碰个面,可人心已散。
一条清浅的源头之水,开始分叉,各奔东西,虽然像是逐渐壮大,变成了李槐这样的欢快溪涧、自己这般开始浩荡起伏的江河,或是李宝瓶那般选择停步等待的湖泊,又或是于禄谢谢那样的深井、地下河流,可回头再看,当年最早的时候,吵吵闹闹,磕磕碰碰,大家都是满腿泥泞,草鞋竹箱,风餐露宿,有人值夜……
林守一叹了口气。
回不去了。
————
于禄起先学舍并无同窗居住,后来搬进来一个皇子高煊,两人影形不离,关系莫逆。
只是前不久于禄又成了一位“孤家寡人”,因为高煊悄然离开了山崖书院,去了龙泉郡披云山上的那座林鹿书院,说是求学,真相如何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无非是质子罢了。大骊宋氏和大隋高氏签订那桩山盟后,除了高煊,其实还有那位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门人,与黄庭国那条本来辞官退隐山林的老蛟,一起成为大骊新建林鹿书院的副山长。
于禄当时将高煊送到书院山脚就不再相送。
今天清晨,于禄破天荒敲响了一座独栋小院的院门。
开门之人,是谢谢。
于禄看到手持扫帚的谢谢。
哪怕崔东山已经离开书院一段时间,看来她每天还是勤勤恳恳做着丫鬟婢女的事务。
谢谢板着脸问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
于禄微笑道:“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面了,就来看看。”
谢谢问道:“现在已经看过了,然后?”
于禄无奈道:“进去喝杯茶,不算过分吧?”
谢谢犹豫了一下,还是让于禄这位她本该敬称为太子殿下的年轻男人,步入院子。
院子不大,打扫得很干净,若是到了容易落叶的秋天,或是早些时候容易飘絮的春天,应该会辛苦些。
谢谢指了指正屋那边,屋门紧闭,檐下廊道以青竹串成铺就,就像一张大凉席,于禄甚至可以想象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夜凉如水时分,就在此慵懒侧卧观看星象。
谢谢提醒道:“上台阶之前,记得脱鞋,不然你走后我还要多擦拭一次。”
于禄脱了靴子,坐在青竹地板上,应该是大隋境内某座仙家府邸农家练气士种植的绿竹,寻常大隋权贵,用来制作笔筒已经算是奢侈手笔,文人雅士相互惠赠,十分得体,若是有张避暑睡席或是纳凉竹椅,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与财力,只是在这座院落,就只是这样了。
谢谢继续忙碌,没有给于禄倒什么茶水,大清早的,喝什么茶,真当自己还是卢氏太子?你于禄如今比高煊还不如,人家戈阳高氏好歹好住了大隋国祚,比起那拨被押往龙泉郡西边大山里担任役夫苦力的卢氏遗民,一年到头烈日曝晒,风吹雨淋,动辄挨鞭子,要不就是沦为货物,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头,买去担任杂役婢女,两者差距,天壤之别。
于禄后仰倒去,问道:“谢谢,你有过想过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吗?”
谢谢坐在石桌旁,“没想过。”
身穿书院儒衫的于禄双手叠放在腹部,“你家公子离开书院前,将我揍了一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