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小冬眼神激赏,“是该如此。那会儿,李二刚刚大闹了一场皇宫,一个个吓破了胆,夫子们一来比较喜欢李槐,二来确实担心李二太过护犊子,有段时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,所以我便将那几位夫子训了一通,在那之后,就步入正轨了。该打板子就打,该训斥就训斥,这才是先生弟子该有的状态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那次风波过后,李槐这些孩子,有没有什么他们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遗症?”
茅小冬笑道:“有我在,最不济还有崔东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盯着,没闹出什么幺蛾子。这种事情,在所难免,也算是求学知礼、读书学理的一部分,不用太过在意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收放自如,不走极端。只是茅山主就要比较劳心了。”
茅小冬一脸抱怨道:“喊声茅师兄,就这么难?怎么,是不是觉得我茅小冬比起齐静春、左右差得太远,甚至比崔瀺和崔东山都比不上,所以不愿意喊一声茅师兄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是这样的,恳请茅山主谅解。”
涉及文脉一事,容不得陈平安客客气气、随便敷衍。
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满,实则暗自点头。
若是个自己山崖书院的所谓圣人一殷勤、再一黑脸就改变主意的年轻人。
喊自己茅师兄,肯定还是有资格的,可要做先生的关门弟子,齐静春和左右的小师弟,可就未必合适了。
见微知著。
茅小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。
当初文圣门下,四位嫡传弟子中,首徒崔瀺最博学通才,齐静春学问最深最正,推崇“大道自行”的左右,大器晚成、修为最高,还有个家伙看似性情鲁钝,成材最慢,但却是齐静春之外,先生当年最喜爱的,事实上当初三四之争落败,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脉,逐渐沉寂,除了名动天下“左右相伴先生左右”之外,还有此人一直追随先生,从始至终,陪伴着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,只是不知为何,那个时候,二师兄左右好像就与四师兄分道扬镳。
而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中,他茅小冬之流,也算不得出彩。
以此可见,当年文圣一脉,是如何的万众瞩目,文运璀璨。
茅小冬有些惋惜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
齐静春离开中土神洲,来到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。外人说是齐静春要掣肘、震慑欺师灭祖的昔年大师兄崔瀺,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。
左右更决绝,直接远离人间,独自一人出海访仙。
那个传闻曾经唯一一个能撵着阿良满大街乱窜的一根筋傻大个,更是寂寂无声百余年了。
茅小冬收起繁乱思绪,最终视线停留在这个年轻人身上。
如今先生收取了这位继承文脉学问的闭关弟子。
在陈平安过书院而不入后的将近三年内,茅小冬既好奇,又担心,好奇先生收了一个怎样的读书种子,也担心这个出身于骊珠洞天、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年轻人,会让人失望。
只是当茅小冬以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神通,远远观看陈平安的一言一行。
既无惊艳,也无半点失望。
就是觉得,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寒门子弟,才是先生会收的弟子,才是齐静春愿意代师收徒的小师弟,如此才对。
之后陈平安又详细询问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学,会不会有所冲突。
问了高煊与于禄成为朋友,友谊会不会不够纯粹。
谢谢成为崔东山的婢女后,心境会不会出现问题。
茅小冬一一作答,偶尔就翻翻那份通关文牒。
一切都大致知道了,陈平安才真正如释重负。
茅小冬最后笑问道:“自己的,别人的,你想的这么多,不累吗?”
陈平安摇头坦诚道:“半点不累。”
茅小冬点点头,轻声道:“做学问和习武练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,都需要蓄势。君子得时则大行,不得时则龙蛇。故而一起奇想,一有妙想,好像绚烂文采从天外来,世人不曾见不可得。”
陈平安觉得这番话,说得有点大了,他有些忐忑。
茅小冬突然低声问道:“先生可曾提及我?”
陈平安欲言又止,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好像……不曾说起。”
茅小冬一拍膝盖,气呼呼道:“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?!”
茅小冬犹不死心,问道:“你再好好想想,会不会是漏了?”
陈平安果断摇头。
茅小冬抚须而笑,胸有成竹道:“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,自然不用时常挂在嘴边。”
陈平安心中大定。
眼前这位茅山主,绝对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。
————
大概是觉得李宝瓶比较好说话,裴钱走路越来越快,脚步越来越轻盈。
只是当裴钱来到李宝瓶学舍后,看到了床铺上那一摞摞抄书,差点没给李宝瓶跪下来磕头。
难怪刚才裴钱壮着胆子小小显摆了一次,说自己每天都抄书,李宝瓶哦了一声,就没有了下文。裴钱一开始觉得自己总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势,还有点小得意来着,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。
李宝瓶给裴钱倒了一杯茶水,让裴钱随便坐。
她爬上床铺,将靠墙床头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,拿出那把狭刀“祥符”,和阿良赠送给她的银色小葫芦。
李宝瓶说道:“送你了。”
裴钱看了看狭刀和小葫芦,她如今比较识货了,抬头望向李宝瓶,问了一句废话,“很贵很贵吧?”
李宝瓶倒是没有故意藏藏掖掖,一五一十说道:“听阿良私底下说,这把祥符刀,品相一般,是那什么半仙兵。这只从风雪庙剑仙魏晋那边拐骗来的小葫芦才算好,是道祖早年结茅修行期间,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,结出的七枚养剑葫之一。世间剑修用这个温养飞剑,会比较厉害,裴钱你不是已经开始学剑了吗,那就你拿去用好了。”
裴钱已经舌头打结,含含糊糊道:“可我才刚开始练剑,练得很马虎哩,更不是剑修,本命飞剑什么的,我比较笨,可能这辈子都养不出来的……”
李宝瓶直截了当问道:“祥符和小葫芦,你喜不喜欢?”
裴钱怯生生点了点头。
李宝瓶挠挠头,心中哀叹一声。
小师叔怎么找了这么个憨憨笨笨的弟子呢。
裴钱愈发惴惴不安,眼角余光陪着床铺上那些书山,再瞅瞅桌上的狭刀和银色养剑葫。
裴钱灵光乍现,轻声道:“宝瓶姐姐,这么贵重的礼物,我不敢收哩,师父会骂我的。”
李宝瓶眨眨眼睛,“那你就跟师父说,我借你的啊,一年十年是借,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,反正我又不跟你讨要,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们去闯荡江湖,不就行了吗?”
裴钱耷拉着脑袋,“对哦。”
李宝瓶换了个位置,坐在裴钱身边那张长凳上,安慰道:“不用觉得自己笨,你年纪小嘛,听小师叔说,你比我小一岁呢。”
裴钱一听,好像很有道理,立即抬起头笑了起来,双手趴在桌上,小心翼翼问道:“宝瓶姐姐,我可以摸摸它们吗?”
李宝瓶猛然站起身,吓了裴钱一大跳,李宝瓶眼神示意裴钱不要慌张,然后让裴钱好好看着。
结果裴钱就看到李宝瓶一下子抽刀出鞘,双手持刀,深呼吸一口气,对着那个葫芦就一刀劈砍下去。
看得裴钱跟一头小呆头鹅似的。
李宝瓶这一刀砍得比较霸气,结果小葫芦光滑,刚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钱,给裴钱下意识一巴掌拍飞。
银色养剑葫啪一下,砸在了李宝瓶脸上。
砰一声。
葫芦坠地。
愣了一下的李宝瓶开始流鼻血。
裴钱觉得自己死定了。
这会儿李宝瓶手里还拿着祥符呢,极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了吧?
不料李宝瓶抬起手,手掌随便一抹,将祥符刀熟门熟路地放回刀鞘,轻轻脚尖挑起养剑葫握在手心,一起放回桌上。
坐下后,李宝瓶对裴钱开心笑道:“裴钱,你刚才那一挡一拍,很漂亮唉,很有江湖风范!不错不错,不愧是我小师叔的徒弟。”
裴钱哭丧着脸,指了指李宝瓶的鼻子,呆呆道:“宝瓶姐姐,还在流血。”
李宝瓶又抹了一把,看了看手心,好像确实是在流血,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,跑去床铺那边,从一刀宣纸中抽出一张,撕下两个纸团,仰起头,往鼻子里一塞,大大咧咧坐在裴钱身边,裴钱脸色雪白,看得李宝瓶一头雾水,干嘛,怎么感觉小葫芦是砸在了这个家伙脸上?可就算砸了个结结实实,也不疼啊。李宝瓶于是揉着下巴,仔细打量着黝黑小裴钱,觉得小师叔的这位弟子的想法,比较奇怪,就连她李宝瓶都跟不上脚步了,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,还是有一点门道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