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,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,应该是那位朱弦府的门房红酥。
赶紧起身去打开门,拥有一头青丝的“老妪”红酥,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,犹豫片刻,轻声问道:“陈先生,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?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好吧,那下次去你们府上,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。”
红酥虽然面容苍老,沟壑纵横,且不知为何,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,单单凝聚盘踞她的在脸庞上,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,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,姿色并不差,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,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,壮着胆子,轻声问道:“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?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,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,对不对?”
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,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便可以了。
月辉下,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间。
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,提起手中一壶酒,黄纸封,壶身以红绳缠绕,柔声笑道:“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叫黄藤酒,以糯米、粳米酿造而成,是我故乡的官家酒,最受女子喜好,也被昵称为加餐酒。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,忘了这一茬,便请人买了些,刚刚送到岛上,若是先生喝得习惯,回头我搬来,都送给先生。”
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,赶紧说道:“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,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。”
陈平安接过那壶酒,笑着点头道:“好的,若是喝得惯,就去朱弦府找你要。”
红酥走后。
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,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,是不敢喝。
不是信不过红酥,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。即便这壶酒没问题,一旦开口讨要其它,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,所以到最后,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,与她说一句酒味软绵,不太适合自己。这一点,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。
为了那个万一,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。
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,只能将红酥的好意,暂时搁置,封存。
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,到底是一个相像的“一”,而衍生出来的大不同。
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,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,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。
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。
连两个人看待世界,最根本的心路脉络,都已经不同,任你说破天,一样无用。
所以顾璨没有见过,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,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,杀机四伏,与最终的好聚好散,最后还会有重逢。
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,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。
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、复杂交错的脉络后,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,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、培植势力的手段,顾璨与他娘亲,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,更长久。
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,想到了更多,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“废话”的心气。
不说,却不意味着不做。
恰恰相反,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。
道理讲尽,顾璨仍是不知错,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,止错。
他只要身在书简湖,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,最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。
顾璨既然不知错,坚信自己是最对的,自然更不会改错,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,和一部拳谱,两次大恩,皆有回应。
一次因为过去心坎,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,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“心安理得”,留在书简湖,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,就是为顾璨补错。
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。
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,尤其难在第一步,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,那晚金色文胆破碎,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,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。
人生在世,讲理一事,看似容易实最难,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,还要不要讲,与自我内心的良知,拷问与答复之后,如果还是决定要讲,那么一旦讲了,付出的那些代价,往往不为人知,甘苦自受,无法与人言。
在这两件事之外,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。
不能补救到一半,他自己先垮了。
陈平安走出屋子,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的两盏灯火。
过了青峡岛山门,来到渡口,系有陈平安那艘渡船,站在湖边,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,也只穿着青衫长褂。
天地寂寥,四下无人,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子,入冬后的夜风微寒。
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、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,在今夜,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。
随着江湖越走越远,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风气和山上光景,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,以及越来越佩服崔东山那场教他的棋外棋。
阮邛收取弟子,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,弟子在旁起哄,大肆攻讦对手,或是不问是非,毅然决然投身战场。
阮邛曾言,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,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。
人生之难,难在意难平,更难在最重要的人,也会让你意难平。
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。
到底是更多的人,从来不思量这些的。
世道打了我一拳,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?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,害我心里不痛快,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,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,是不是死有余辜,想也不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