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第二句,‘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买的书籍吧,可别因为这个而偏袒掌柜,若是如此,就有辱斯文了。我看老先生也是读书人,为何如此没有风骨?喜欢对一个卖书之人,如此阿谀奉承?’是不是更有嚼头了?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,为掌柜说话,那就是阿谀之辈。一些个不愿意沾惹是非的看客,即便不认同此理,可是不是都会或多或少心一紧?”
“第三句,‘这位掌柜的,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学问,何至于在这里卖书挣钱?难道不该已经是高居庙堂或是著述传世了吗?’如何?有点诛心了吧?这其实又是在预设两个前提,一个,那就是世间的道理,是需要身份和声望来做支撑的,你这位卖书的掌柜,根本就没资格说圣贤道理,第二个,唯有功成名就,才算道理,道理只在圣贤书籍上,只在庙堂要津那边,鸡飞狗跳的市井坊间,墨香怡人的书肆书店,是一个道理都没有的。”
“结果你猜怎么着,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过了去。对那个最聪明的读书人,开始破口大骂,那是我当了那么久学生,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好人先生,不但生气,还骂人打人。老秀才对那个可怜家伙骂到,‘从爹娘,到学塾先生,再到本本圣贤书,总该有哪怕一两个好的道理教给你,结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里抹鸡粪、往肚子里塞狗屎了?!’”
“这一下,打骂得那个家伙傻眼。你又猜接下来如何?被打的,胆气全无,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,打着心中阴损算盘。倒是那个有钱书生,和那个木讷书生,一个个卷起袖管,要揍我家先生。我家先生还能如何,跑嘛。我能如何,跟着跑嘛。”
“跑出去很远,我们才停步,我家先生转头看着对方没追来,先是哈哈大笑,然后笑着笑着就不笑了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先生,对一件事情,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。”
“我们一起离开的路上,先生沉默了很久,最后找了家街边酒肆,要了一斤酒,一边高高兴兴喝着酒,一边说着愁闷言语,他说,读书人之间的学问之争,市井坊间的寻常吵架,人与人之间的道理辩论,讲道理的态度如何,态度好,那是最好,不好,半点听不见别人言语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世事总归是越辩越明,哪怕吵架只吵出个面红耳赤,不是坏事。所以在书肆里边,那个年轻人脾气差些,算得了什么错,便是他与那书肆掌柜,双方鸡同鸭讲,到底是各自说着各自的真心话。我这个教书的人,听着他们说着各自的道理,无论初衷是什么,心性怎样,还是开心的。唯独最后开口说话的那个家伙,嘴最损,心最坏!“”“我那个极少对谁的品行去盖棺定论的先生,一拍桌子,说那个家伙,那就是人品有问题!这种人,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,只会谋取一己之私,读书越多,越是祸害。只要一遇到事情,最喜欢躲在暗处,暗戳戳,阴阳怪气,说些恶心人的言语。百般算计,权衡利弊,要么没贼胆,一旦胆肥了,多半是看准了,所以真正做起坏事来,比谁都能够获利。这样一个人,如果给他不断爬高,一年年的潜移默化,根本不用他说什么,就会影响到亲人儿女,整个家族,同窗同僚,所在官场衙门风气,辖境的一地民风,一国文运。都可能要遭殃。”
“还愿意讲道理和听道理的,无论大小好坏,其实都可以教,有的救。实在不行,当了贤人君子的,尤其是我们这些走了狗屎运,吃着了冷猪头肉的,那就能者多劳,辛苦点,帮着这个世道缝缝补补。”
“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个阴阳怪气开口说话的读书人,我看老头子当初给道祖骂了个惨兮兮,是道祖骂得对,老头子被骂得不冤枉。老头子你本就不该把那些道理说出口,写在书上,教给世人!”
“怪我们儒家自己,道理太多了,自说自话,这本书上的这个道理,给那本书上否定了,那本书上的道理,又给其它书说得一文不值了。就会让老百姓感到无所适从。所以我一直推崇一点,与人吵架,绝对不要觉得自己占尽了道理,对方说得好,哪怕是三教之争,我也用心去听佛子道子的道路,听到会心处,便笑啊,因为我听到这么好的道理,我难道不该高兴啊,丢人吗?不丢人!”
“道理太高了,会让老百姓误以为只有读书人才可以讲道理。其实道理又不止是在书上的,便是几岁的孩子,也能说出很好的道理,便是从未读过书的乡野村人,一样在做着最好的道理,便是没能考取功名的书肆掌柜,也一样可能当下这个道理说的不对,却说不定会在另外的某个时候,说出让老头子和礼圣无意中听到了,都会心一笑的好道理。”
崔东山说到这里,云淡风轻。
范彦听到这里,就一个念头,自己死定了。
在确定崔东山已经不会再讲那个“故人故事”后,范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。
崔东山转过头,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,真是风流且潇洒。
他笑道:“你们书简湖,不是都喜欢我觉得爽,只要我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,我自个儿问心无愧了,我又有那个够硬的拳头,我就能想杀就杀谁吗?这有什么难做到的?天底下好人难做,当坏人还难?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都会做。稍微难一点的,只是足够有脑子的坏人而已。那么我问你,你马上要被要想要学你们书简湖爽一爽的我,像捏爆蚂蚁一样打死了,你现在,爽不爽?”
范彦伏倒在地,颤声道:“恳请国师大人以仙家秘术,抹去小人的这段记忆。而且只要国师愿意耗费气力,我愿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产。”
崔东山跳下栏杆,“你真是挺聪明的,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。怎么看,书简湖有你范彦帮着盯着,都是件好事。范彦,你啊,以后就别当人了,当条大骊的狗,就能活下去。”
范彦立即开始磕头,砰然作响后,抬起头,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“少年郎”,这份感激,范彦无比发自肺腑,简直都快要精诚动天了。
崔东山蹲下身,啧啧摇头,“这么个聪明人,混到当条狗,好惨啊。”
崔东山拍了拍他的脸颊,一下又一下,力道可不轻,“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,遇上我这么个拳头刚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?”
范彦使劲摇头。
崔东山缩着身子,收回手,看着那张写满惶恐不安四个大字的脸庞,“我现在突然觉得一条狗,哪怕以后会很听话,可就是觉得有些碍眼了。怎么办?”
范彦还有些茫然。
崔东山就已经双指并拢,戳向范彦眉心处。
这一戳下去,范彦就肯定神魂俱灭了。
只是电光火石之间,有人出现在崔东山身后,弯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口,然后向后倒滑出去,崔东山就跟着被拽着后退,刚好救下了眉心处已经出现一个不深窟窿的范彦。
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东山,依旧死死盯住范彦,“你们知不知道,这座天下,天底下有那么多个老秀才和陈平安,都给你们亏欠了?!以后谁来还?攻破剑气长城的妖族吗?!来来来!赶紧杀进来,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货们!教你们都知道,没任何天经地义的便宜给你们占,王八蛋,你们是要还的!要还的,知道吗?!”
那个阻拦崔东山杀人的不速之客,正是重返书简湖的崔瀺。
这位年迈青衫儒士淡然道:“今天杀了范彦,你再想要跻身上五境,就很难了。还有,别说孩子气的话,你年纪不小了。平时装嫩恶心我,我无所谓,可你如果犯傻,我不会答应,因为你接下来,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”
崔东山挣扎了一下,崔瀺松开手,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崔瀺对范彦挥挥手,“滚出去。以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,自己掂量,不然他不能杀你,我来杀你就是了。”
崔东山趴在栏杆上,发着呆。
崔瀺伸出一只手掌,轻轻按住崔东山的脑袋,“不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,你就一次都不会失望。你不会恨坏人恶人,不会喜欢好人善人。然后你碰巧是个读书人,自己又不否认,你同时足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,那么当你想好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,以及必须承担的后果,然后你就去做好了。所以,别让陈平安,成为你的那个例外。一旦混淆起来,看似真心诚意,实则只会害人害己。”
崔东山没好气道:“拿开你的狗爪子。”
崔瀺笑了笑,双手负后,眺望书简湖,“定人善恶,很不容易的,老秀才都不敢随便讲这个。这方面,佛家确实讲得更好一些。老秀才自己都承认了的,可不是私底下,而是在那三教辩论之上。还记得吗,当时好几位儒家陪祀圣贤的脸,当场就黑了,对方佛子和道子没吓死,差点先吓死了自家人。这些,我们亲耳听到过,亲眼看到过。所以老秀才,才会是那个老秀才。你的好道理,我认,可我的好道理,你们不认,也得认!”
“最后一次三教辩论,赢了之后的老秀才,如何?做了什么?穷酸老夫子,正襟危坐,伸出双手,说了什么?‘有请道祖佛祖落座’。”
“然后呢?已经无数岁月不曾碰头的那两位,真来了。礼圣也来了,老秀才只是视而不见。”
“怎么办?”
“于是老秀才嘴里的那个老头子,也来了嘛,一到场,就立即隔绝天地。最后是怎样的,没过多久,在我们面前偷偷摸摸出现的老秀才,好像是呲牙咧嘴,歪着脑袋,揉着耳朵?”
崔瀺说到这里,便不再多说什么,“走吧,书简湖的结局,已经不用去看了,有件事情,我会晚一些,再告诉你。到时候与你说说一块比书简湖更大的棋盘。”
崔东山再次跃上栏杆,伸出双手,就像当年的老秀才摆出过的那个姿势,只是崔东山没有说出口“有请道祖佛祖落座”这样的言语。
他朗声道:“天高地阔道理大。”
“人是芥子事如毛!”
崔瀺微笑道:“事不过三,孩子气的话,我不想听到第三次了。”
崔东山脚尖一拧,两只雪白大袖翻转,他双手放在身后,然后攥紧拳头,弯腰递给崔瀺,“猜猜看,哪个是道理,哪个是……”
砰然一声。
崔东山被打得坠入书简湖当中,溅起滔天巨浪。
崔东山以狗刨姿势上岸后,行走在湖边小径上,两只大袖甩得飞起,渐行渐远,就此离开书简湖。
崔瀺却没有很快离开栏杆处。
遥想当年的人人事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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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里,依稀可见宫柳岛的轮廓,只是与其它大雪满山水的岛屿不同,宫柳岛绿意葱茏,几乎不见半点积雪。
其实也不足怪,刘老成的本命法宝之一,是那鎏金火灵神印,水火不容,想必刘老成不太喜欢雪景,便施展仙家术法,才使得宫柳岛更显独树一帜。
只是偌大一座岛屿,外人无法想象,就只有刘老成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一艘渡船小如芥子,不断靠近宫柳岛辖境。
在千丈之外,远游至此的“舟子”,从湖水中拔出竹篙,沙哑道:“陈平安拜见刘岛主。”
片刻之后,虽然刘老成没有任何话语回应,但是陈平安发现脚下那艘渡船,自行向前,最终缓缓停靠在宫柳岛渡口。
陈平安系好渡船,开始登岛,岛上杨柳依依,即便是隆冬时节,依旧是盛夏时分生机盎然的茂密光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