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经过洒扫山庄附近的一座热闹郡城,刚好遇到庙会。
每隔一段距离,就会有类似的摊子,在地上摆满了陶泥娃娃、小瓷人,一文钱便可与摊主换取竹编小环、或是两文钱一只大折柳圆环,人满为患,也会有大人帮着孩子丢掷竹环、柳环,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、瓷器小人儿,身边的孩子们便要欢天喜地,手舞足蹈。
陈平安当时笑道:“你们五陵国的江湖人就这么少吗?”
隋景澄一开始不知为何有此问,只是说道:“我们五陵国还是文风更盛,所以出了一位王钝前辈后,朝野上下,哪怕是我爹这样的文官,都会觉得与有荣焉,希冀着能够通过胡新丰认识王钝老前辈。”
等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,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辈那个问题的缘由。
若是武人多了,庙会那类摊子可能还会有,但绝对不会如此之多,因为一个运气不好,就明摆着是亏钱买卖了。而不会像如今庙会的那些生意人,人人坐着赚钱,挣多挣少而已。
隋景澄唏嘘不已。
大概这就是世间隐藏着的脉络之一吧。
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前辈,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。
不去想,不会有什么损失,日子还是继续过,想了,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裨益。
难怪那位前辈也曾言,想脉络,讲道理,推敲世事,从来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。
有一次路过瓜田的时候,马车停下,陈平安蹲在田垄旁,怔怔看着那些翠绿可爱的西瓜。
遥想小镇当年,老槐树下,便有许多人家从那口铁锁井当中提起竹篮,老人们讲着老故事,孩子们吃着凉透的西瓜,槐荫荫凉,心也清凉。
隋景澄跳下马车,好奇问道:“前辈这样的山上仙人,也会想要吃西瓜吗?”
陈平安沉默许久,最后说道:“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,能够偷吃一个西瓜就跑路,说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,当年那串糖葫芦对我的心境影响,才算彻底消弭。”
隋景澄觉得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话,百思不得其解。
在临近京畿之地的一处山水险路,遇上了一伙剪径强人。隋景澄都要觉得这拨耀武扬威的家伙,运气真是好极了……
陈平安让隋景澄随便露了一手,一支金钗如飞剑,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。
后来那位前辈带着隋景澄偷偷潜入山寨附近,看到了那边的简陋屋舍,鸡鸣犬吠,炊烟袅袅,有消瘦稚童在那边放飞一只破旧纸鸢,其中一位剪径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,旁边站着一位青衫破败的矮小老人,在那边大骂汉子不顶事,再没个收成进账,寨子就要揭不开锅了,里边那几个崽子还读个屁的书,学塾背书的时候,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,比读书声都要大了。汉子自挠头,说那个娘们可了不得,多半是一位书上说的神仙,今儿如果不是咱们跑得快,就不是饿死,而是被打死了。
陈平安带着隋景澄悄然离去,返回马车,继续赶路。
夜色中,隋景澄没有睡意,就坐在了车厢外边,侧身而坐,望向路旁树林。
隋景澄自言自语道:“先看了他们的打家劫舍,我就想杀个一干二净,前辈,如果我真这样做了,是不是错了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没有错。”
隋景澄又问道:“可我如果是见过了他们的生活后,再在道路上遇到他们,如果丢给他们一袋子金银,是不是就错了?”
陈平安笑道:“没有错,但是也不对。”
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虚。
陈平安说道:“先前就说好了的,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银,你怎么做,我都不会管。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边,不用担心我问责。”
陈平安最后说道:“世事复杂,不是嘴上随便说的。我与你讲的脉络一事,看人心脉络条条线,一旦有所小成之后,看似复杂其实简单,而顺序之说,看似简单实则更复杂,因为不但关系对错是非,还涉及到了人心善恶。所以我处处讲脉络,最终还是为了走向顺序,可是到底应该怎么走,没人教我,我暂时只是悟出了心剑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。这些,都与你大致讲过了,你反正无所事事,可以用这三种,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见之事。”
这天原本日头高照,暑气大盛,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,坐在车厢内依旧觉得烦闷不已。不曾想很快就乌云密布,随后大雨滂沱,山间小路泥泞难行。
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间的宅邸,可供避雨。
隋景澄知道这栋宅子的主人,因为早年与隋家有些交集,与她爹一样是棋坛宗师,只是当官当得不大,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还乡,但是子弟当中,人才济济,既有在棋术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棋待诏,还有两位进士出身的年轻子弟,如今都已正式补缺为官,所以这座原本声名不显的山头,就开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意思,宅子哪怕位于僻静山野,依旧常年宾客往来,车水马龙。
这家人的门房老人,听说那幂篱女子出身隋氏旁支,远嫁他乡,此次是返乡省亲,就十分客气,听说她无需住宿之后,反而有些失望。毕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国的清流砥柱,又是与自家老爷一般的弈林神仙,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,不是寻常达官显贵的家眷可以媲美。
陈平安与隋景澄在避雨期间,哪怕隋景澄一直没有摘下幂篱,门房仍是让下人端来了茶水。
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还是如何,很快就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赶来,说了些客套话,还问了些不知妇人是否精通手谈的言语,隋景澄应对得滴水不漏,那公子哥也是个坐得住的,竟然明明无话可聊了,还能够自己找话,半点不觉得尴尬,连那身穿青衫的年轻车夫都能攀扯几句,听说是为这位夫人传递家书的家族侄辈后,很是热情,看着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。
雨歇之后,那位世家子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宅邸门口,目送他们离开后,微笑道:“定然是一位绝代佳人,山野之中,空谷幽兰,可惜无法目睹芳容。”
门房老者似乎熟稔这位公子哥的脾气,玩笑道:“二公子为何不亲自护送一程?”
年轻人摇头晃脑,走回宅邸,去与一位美婢手谈去也。
道路上,隋景澄坐在车帘子旁边,摘了幂篱,轻轻掀起,问道:“前辈,若是对方见色起意,酿成祸事,我有没有错?会不会终究是有一点点错在的,毕竟我之美色在前,被人目睹,便有了觊觎之心在后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这就是脉络和顺序之说的麻烦之处,起先很容易会让人陷入一团乱麻的境地,似乎处处是坏人,人人有坏心,可恶行恶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。
陈平安若真是她的传道人护道人,一般而言,是不会直接说破的,由着她自己去深思熟虑,只不过既然不是,而且她本就聪慧,就无此忧虑了,直接说道:“先后顺序不是你这么讲的,天地之间,诸多的是非对错,尤其是一洲一国约定俗成之后,皆是定死了的,见财起意,暴起行凶,见色起意,仗势欺人,都是毋庸置疑的错,不是你有钱,就是错,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,就有错。在清楚这些之后,才可以去谈先后顺序,以及对错大小,不然哪怕市井妇人搔首弄姿,招摇过市,也不是强抢女子的理由,稚子抱金过市,以及什么怀璧其罪的说法,你真以为是稚子错了吗?是怀璧之人错了吗?不是如此。而是世道如此罢了,才有这些无奈的老话,只是为了劝诫好人与弱者必须多加小心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,笑问道:“世事如此,从来如此,便对吗?我看不是。”
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,“前辈高见!”
陈平安转过头,笑道:“这也算高见?书上的圣贤道理若是能够活过来,我估摸着天底下无数的读书人肚子里边,都要有无数个小人儿要么被活活气死,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,长脚跑回书上。”
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:“前辈对读书人有成见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是饱腹诗书就是读书人,也不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,就不是读书人。”
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。
陈平安已经说道:“马屁话就别讲了。”
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说道:“前辈真是未卜先知。”
陈平安转过头。
隋景澄眨了眨眼眸,默默放下车帘子,坐好之后,忍了忍,她还是没能忍住脸上微微漾开的笑意。
随后,进入五陵国京畿之地,各处的名胜古迹,那位前辈都会停下马车,去看一看,偶尔还会将一些匾额楹联以及碑文篆刻,刻在竹简之上。
一路上,也曾遇到过行走江湖的少侠少女,两骑疾驰而过,与马车擦肩而过。
男女衣袖与骏马鬃毛一起随风飘动。
也曾路过乡野村落,有成群结队的稚童一起打闹嬉戏,陆陆续续跃过一条溪沟,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几步,然后一冲而过。
有个稚童大摇大摆站在小溪沟旁,竟是没有飞奔过沟,而是摇晃手臂,试图原地发力,一跳而过,然后直不隆冬就坠入了水沟当中。
当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,隋景澄看到那个前辈的侧脸,他看到那一幕后,眯着眼睛,有些笑意。
马车绕过了五陵国京城,去往北方。
径直去往五陵国江湖第一人王钝的洒扫山庄。
这一路上由于没有刻意绕出郡县城池,多有涉足,所以一些已经传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闻。
王钝,跻身了新榜十人之列,虽然十人当中垫底,可五陵国仍是有点举国欢庆的感觉。
因为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,据说这还是隐去了几位久未露面的年迈宗师,青祠国唯有萧叔夜一人位列第九,民风彪悍、兵马强盛的金扉国竟然无人上榜,兰房国更是想都别想了,所以哪怕在榜上垫底,这都是王钝老前辈的莫大殊荣,更是“文风孱弱无豪杰”的五陵国所有人的脸上有光。
五陵国皇帝专门派遣京城使节,送来一副匾额。
所以隋景澄猜得到,如今的洒扫山庄,一定是高朋满座,恭贺之人络绎不绝。
但就是不知道,王钝老前辈有无觐见过了大篆周氏皇帝,然后乘坐仙家渡船从大篆京城返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