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那场晚辈的打闹,在剑气长城没惹起太多涟漪,毕竟曹慈当时武学境界还低。
真正让剑气长城那些剑仙惊讶的,是随后曹慈在城头结茅住下,每天在城头上往返打拳,那份绵长不断的拳意流转。
如今陈平安却是以金身境武夫,来到剑气长城,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,走入了宁府,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,可其实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。
陈平安又住在了宁府,与自家小姐又是那种近乎挑明的关系,纳兰夜行很难真正放心。
一旦出了门,就外边虎视眈眈的那帮愣头青的脾气,双方肯定要发生冲突,陈平安选择避让,可以,那就要给外人瞧不起,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,硬碰硬,哪怕过了前边两关,第三关出剑之人,就不轻松了,肯定最少也是与晏琢、陈三秋一个水准、甚至是犹有过之的年轻金丹剑修,而且年龄会是在三十岁之下,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三十五。那个人,注定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某位先天剑胚,比如齐家那个心高气傲、打小就目中无人的小崽子。
纳兰夜行瞥了眼身边的老妇人。
白炼霜是身负大武运之人,只不过性子执拗,对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辈子,不然以她的武学修为,早年随便换一个家族,都是高门府第里边的“白夫人”。结果就一步步从模样挺俊俏的小娘子,变成了一个喜欢成天板着脸的老姑娘,再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婆子。
岁数更老、辈分更高的纳兰夜行,其实都看在眼里。
更多还是替她感到惋惜。
所以许多小争执,也都让着她些。
不然脚下这座宁府斩龙台,在老爷成长起来之前,是如何都守不住的。
老妪脚尖一点,飘落出小山之巅的凉亭,先是缓慢飘荡,刹那之间,就迅猛落地,然后地面轰然一震,老妪身形就化作一缕烟雾。
老人眯起眼,仔细打量起战局。
见惯了剑修切磋,武夫之争,尤其是白炼霜出拳,机会真不多见。
互换一拳一脚。
一袭青衫倒滑出去,双肘轻轻抵住身后墙壁,向前缓缓而行。
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脚?虽说不重,也给白炼霜以充沛罡气轻松震散了残余劲道,可一脚踹中与没踹中,那就是天壤之别。
尤其有意思有嚼头的地方,不是陈平安出手快到了拥有远游境巅峰武夫的速度,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炼霜的落脚、出拳路线。
老人笑道:“好小子,真不跟你白嬷嬷客气啊。”
陈平安脚步缓慢,却不是径直向前,稍稍偏离直线,微笑道:“只是白嬷嬷大意了。”
白炼霜破天荒有了一丝斗志,在这之前,廊道试探,加上方才一拳,终究是将陈平安简单视为未来姑爷,她哪里会真正用心出拳。
不愧是吃过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学晚辈。
老妪向前踏出一步,步子极小,双手拳架,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气象,大拳意,笑问道:“陈平安,敢不敢主动近身出拳?”
陈平安脚踩六步走桩,最后一步,轰然踩地,一身拳意倾泻如瀑。
老妪拧转身形,一手拍掉陈平安拳头,一掌推在陈平安额头,看似轻描淡写,实则声势沉闷如包裹棉布的大锤,狠狠撞钟。
便是纳兰夜行都觉得这一巴掌,真不算手下留情了。
陈平安被一掌拍飞出去,只是拳意非但没就此断掉,反而愈发凝练厚重,如深水无声,流转全身。
在空中飘转身形,一脚率先落地轻轻滑出数尺,而且没有任何凝滞,双脚都触及地面之际,几次幅度极小的挪步,肩头随之微动,一袭青衫泛起涟漪,无形中卸去老妪那一掌剩余拳罡,与此同时,陈平安将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,学那白嬷嬷的拳意,略微双手靠拢几分,力图尝试一种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。
老妪忍不住笑道:“陈公子,这会儿都要偷学拳架,是真没把我这跌境的九境武夫当回事啊?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习惯了。”
陈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,将神人擂鼓式恢复如初。
老妪借此稍纵即逝的空隙,骤然而至,一拳贴腹,一拳走直线,气势如虹。
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陈平安,以拳换拳,面门挨了结实一锤,却也一拳实实在在砸中老妪额头。
老妪双脚一沉,身形凝固不动,只是额头处,却有了些许淤青。
陈平安依旧是背靠墙壁,双膝微蹲,拳架一开一合,如蛟龙震动脊背,将那老妪拳罡再次震散。
至于脸上那些缓缓渗出的血迹。
真不是陈平安假装不在意,是真的浑然不在意,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。
于是陈平安说道:“白嬷嬷还是以九境的身形,递出远游境巅峰的拳头吧?”
纳兰夜行在凉亭里边憋着笑。
老妪也有些笑意,根本没有半点恼羞成怒,好奇问道:“陈平安,你跟我说句老实话,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,还挨过多少宗师的打?”
陈平安想了想,“还被两位十境武夫喂过拳,时间最少的一次,也得有个把月光阴,期间对方喂拳我吃拳,一直没停过,几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场,给人拖去泡药缸子。”
纳兰夜行哭笑不得。
老妪摇摇头,收了拳架,“那我就没必要出拳了,免得贻笑大方。总不能因为切磋,还要大半夜去准备个药缸子。”
她虽然曾是十境武夫,却止步于气盛,这与她资质好坏、磨砺多寡都没有关系,而是错生在了剑气长城,会被先天压胜,能够侥幸破境跻身十境,就已经是极大的意外,如果说外边浩然天下的剑修,在剑气长城眼中都不值一提,那么她也听过一位圣人笑言,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,可谓足金足银,每一位十境山巅武夫,底子都稳如山岳。
所以白炼霜这辈子没什么大遗憾,唯一的不足,便是未能与十境武夫切磋过。
陈平安其实说出那句话后,就很后悔,立即点头道:“足够了,白嬷嬷的拳意拳架,就已经让晚辈受益匪浅,是晚辈从未领略过的武学崭新画卷。”
纳兰夜行轻轻点头。
是个有眼力劲儿的,也是个会说话的。
老妪笑逐颜开。
陈平安突然之间,侧过身。
老妪转头怒骂道:“老不死的东西,有你这么偷袭的吗?”
纳兰夜行只是望向陈平安,笑道:“这就是我们这边玉璞境剑修都会有的飞剑速度,躲不掉,很正常,但是只要有了这么个躲避的念头,就已经相当不错。”
陈平安抱拳行礼。
从头到尾,陈平安就根本没有看到那把飞剑。
老人挥挥手,“陈公子早些歇息。”
老人从凉亭内凭空消失。
老妪也要告辞离去。
陈平安却笑着挽留,“能不能与白嬷嬷多聊聊。”
老妪满脸笑意,与陈平安一起掠入凉亭,陈平安早已以手背擦去血迹,轻声问道:“白嬷嬷,我能不能喝点酒?”
老妪笑道:“这有什么行不行的,只管喝,若是小姐念叨,我帮你说话。”
陈平安取出一壶糯米酒酿,喝了几口后,放下酒壶,与老妪说起了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,当然也说了藕花福地那边的江湖见闻。
偶尔还会站起身,放下酒壶,为老妪比划几下偷学而来的拳架拳桩。
老妪多是在听那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说话,她笑容浅浅,轻轻点头,言语不多。
年轻人性情沉稳,但是又神采飞扬。
纳兰夜行站在远处的夜幕中,看着山巅凉亭那一幕,微笑道:“小姐的眼光,与夫人当年一般好。”
站在一旁的宁姚绷着脸色,却难掩神采奕奕,道:“说不定,要更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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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气长城的离别,除非生死,不然都不会太远。
在昨天白天,墙头上那排脑袋的主人,离开了宁家,各自打道回府。
晏琢大摇大摆回了金碧辉煌的自家府邸,与那上了岁数的门房管事勾肩搭背,唠叨了半天,才去一间墨家机关重重的密室,舍了本命飞剑,与三尊战力相当于金丹剑修的傀儡,打了一架,准确说来是挨了一顿毒打。这才去大快朵颐,都是农家和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珍稀药膳,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钱,所幸晏家从来不缺钱。
晏琢吃饱喝足之后,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肉,有些忧愁,阿良曾经说过自己啥都好,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钱,关键是脾气还好,长相讨喜,所以若是能够稍稍瘦些,就更英俊了,英俊这两个字,简直就是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词语。晏琢当时差点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,觉得天底下就数阿良最讲良心、最识货了。阿良当时掂量着刚到手的颇沉钱包,笑脸灿烂。
晏琢第一次跟随宁姚他们离开城头,去尸骨堆里厮杀,发现那些蛮荒天下的畜生,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机关傀儡,但是手段,要更加匪夷所思,更让他怕到了骨子里,所以那一次,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位剑师,都因为他死了。回到剑气长城北边的家中,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,在听说以后都不用去杀妖后,连城头那边都不用去,既伤心,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,可是后来阿良到了家里,不知道与长辈聊了什么,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机会,结果等晏琢登上城头,又开始腿软,剑心打颤,本命飞剑别说凌厉杀敌,将其驾驭平稳都做不到,然后阿良在离开城头之前,专程来到胖子少年身边,对他说了一句话,下了城头,只管埋头厮杀,不会死的,我阿良不帮你杀妖,但是能够保证你小子不会死翘翘,可如果这都不敢全力出剑,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有钱少爷,但是他阿良是绝对不会再找他借钱买酒了,借那种胆小鬼的钱,买来的酒水,再贵,都没有什么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