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后,年轻隐官瞧见了头颅还在的大妖真身,笑得合不拢嘴,嘴上骂着林君璧不大气,抠搜抠搜的,坠了隐官一脉的名头,却立即将那真身收入咫尺物,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,笑得像个路上捡了钱赶紧揣兜里的鸡贼孩子。
顾见龙与王忻水对视一眼,知道林君璧这小狗腿,肯定要被隐官大人记一功了。
这天陈平安离开避暑行宫大堂,出门散步的时候,林君璧跟上。
陈平安笑道:“有想法?”
林君璧说道:“八洲渡船一事,暂时进展还算顺利,可最大问题不在买卖双方,只在浩然天下学宫书院的看法。”
陈平安似有好奇神色,说道:“说说看。”
林君璧忧心忡忡道:“之前八洲渡船,如果没有改变与剑气长城的买卖方式,依旧散乱,各行其是,文庙兴许也不会过多干涉,只是如今形势被我们更改,文庙说不定会有一些反弹,说实话,咱们是动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,物资每多一分运到倒悬山,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此理。”
林君璧问道:“一旦文庙下令约束赶赴倒悬山的八洲渡船,只准在浩然天下运转物资,我们怎么办?”
林君璧虽是剑修,实则术法驳杂,双指掐诀,以符箓土法,撮壤成山,塑造出一幅悬空的天下形势图,跟随两人一起缓缓移动,林君璧指了指地图,凝气成水,画出一条条崭新航线,往来于各洲之间,“中土神洲、皑皑洲渡船物资,只准运往南婆娑洲,流霞洲、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摇洲,北俱芦洲、宝瓶洲渡船,只能去往东南桐叶洲,构建打造、加固这三洲沿海防线,便是价格比剑气长城低一两成,甚至是三成,我相信八洲渡船,还是会不得已为之,乖乖照做。至于婆娑洲在内三洲原有渡船,就更不会赶来倒悬山。”
陈平安带着林君璧一起散步,“关于八洲渡船一事,你所说的这个最坏结果,其实愁苗剑仙,一早就提醒过我,但是没办法,总不能怕这结果临头,就什么都不去做。走一步看一步,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悬山,我们就当是多挣的一笔物资。只希望文庙那边,慢点出结果。”
林君璧问道:“文圣先生,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,去文庙那边说上话吗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比较难。儒家重名分,讲究师出有名。”
林君璧又问道:“加上醇儒陈氏,还是不够?”
陈平安还是摇头,“各有各的难处。”
林君璧一咬牙,“我写一封密信寄给自己先生,帮忙说一两句话?”
陈平安停下脚步,道:“要记住,你在剑气长城,就只是剑修林君璧,别扯上自家文脉,更别拖邵元王朝下水,因为不但没有任何用处,还会让你白忙活一场,甚至坏事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这份好意,我心领了。”
其实陈平安大可以点头答应下来,不管林君璧是意气用事,还是人心算计,都让林君璧写过了信,以飞剑寄信邵元王朝,再让剑仙半路截取,陈平安先看过内容再决定,那封密信,到底是留,归档避暑行宫,放入只能隐官一人可见的秘录,还是继续送往中土神洲。
只是相处久了,对于林君璧的性情,陈平安大致还是清楚的,事功,为达目的,可以不择手段,只是林君璧的追求,并非只是个人利益,野心勃勃,却也在那家国天下的修齐治平。
想到这里,陈平安便将这份心思与林君璧坦白说了,让他去写这封信,然后走个形式,最终归档隐官一脉,争取找个机会,以不露痕迹的方式,让浩然天下知晓这桩小小密事。
说不定将来某天,可以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锦上添花。
林君璧愣了半天,感叹道:“真要如此吗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好心好报,奇怪什么。善行无辙迹,当然是最好的,但是既然世道暂时无法那么事事纯粹,人心澄澈,那就稍次一等,不是听说书画,有那‘真迹下一等’的美誉吗?我看能够这样,就挺好。君璧,关于此事,你无需难以释怀,不是处处以赤子之心行善,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。”
林君璧稍作思量,便也没有别扭什么,很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。
陈平安说道:“文庙真要如此行事,也非个人私心,或是对剑气长城有成见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开门揖盗,只是为了关门打狗,能够一劳永逸,解决掉蛮荒天下这个大隐患,自古以来,文庙那边就有这样的想法。只是这种想法,关起门来争论没问题,对外说不得,一个字都不能外传。身上的仁义包袱,太重。只说这开门揖盗一事,由哪一支文脉来担负骂名?总得有人开个头,首倡此事吧?文庙那边的记录,定然记录得一清二楚。大门一开,数洲百姓生灵涂炭,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,又能如何?那一脉的所有儒家弟子,良心关怎么过?会不会痛心疾首,对自家文脉圣贤大为失望?身为一位陪祀文庙的道德圣人,竟会如此草芥人命,与那事功小人何异?一脉文运、道统传承,当真不会就此崩坏?只要涉及到文脉之争,圣贤们可以秉持君子之争的底线,只是不计其数的儒家门生,那么多半吊子的读书人,岂会个个如此高风亮节?”
“更大的麻烦,在于一脉之内,更有那些只顾自家文脉荣辱、不顾是非对错的,到时候这拨人,肯定便是与外人争论最为惨烈的,坏事更坏,错事更错,圣贤们如何收场?是先对付外人非议,还是压制自家文脉弟子的群情汹汹?难道先说一句我们有错在先,你们闭嘴别骂人?”
“读书人,修行人,归根结底,还不是个人?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,“只说你身边的人,与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庐先生,不就因为跑去打砸神像,投机取巧,事后暴得大名?要说没有点学问本事,能写出《快哉亭棋谱》?要说他不曾有功于邵元王朝的文运,我看未必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