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眯眼道:“那么问题来了,当你们拳高之后,一旦决定要出拳了,要与人正大光明分出胜负生死,当如何?”
姜匀大声道:“一拳干倒!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?”
姜匀双臂环胸,一本正经道:“隐官大人,这次可不是说什么玩笑话,武夫出拳,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,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,就是与我为敌之人,我一拳将出未出,对方就先被吓个半死了。”
陈平安笑着起身,“行啊,那我教教你。被你这么一说,我还真记起了一场问拳。我当时是以六境对峙十境,你现在就用三境对付我的七境。都是相差四境,别说我欺负你。”
姜匀立即起身。
陈平安指了指演武场靠墙处,“你先去墙角根那边站着。”
姜匀大摇大摆走过去,背对众人,孩子其实在呲牙咧嘴,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,只能默默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,输拳不输面。
陈平安走向演武场另外一边,突然改变主意,“所有人都一起过去,并排站着,不许背靠墙壁,离墙三步。”
这些孩子们以后的人生,不会按部就班,只遇到境界相当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敌人。
自己也好,白嬷嬷也罢,压境教拳,能够帮着孩子们一点点打熬筋骨,一步步磨砺武道,但是修行路上,没有这样的好事。没人愿意当谁的磨刀石,多是想着踩下一颗颗的垫脚石,步步登天,去往山巅。
三境到七境的巅峰出拳,到底是怎么个气势、拳架和精气神,陈平安曾经为他们一一演示过。
八境,九境和十境的出拳,白嬷嬷也亲身演练过。
只是姜匀在内的孩子,都觉得从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嬷嬷,当下境界是更高些,但是只论出拳那点模模糊糊的“意思”,总觉得还是年轻隐官更让人神往。
只是先前的演武,就真的只是演练,孩子们只是旁观。
今天陈平安想要让孩子们站在与自己为敌的立场上,亲身感受那一拳。
当年在北俱芦洲,前辈顾祐,拦住去路。
曾问拳于自己。
出拳毫无征兆,接拳毫无准备,顾祐那突兀一拳,倏忽而至,当时陈平安几乎只能束手待毙。
陈平安停步后,静心凝气,浑然忘我,身前无人。
与陈平安遥遥对峙的姜匀,额头渗出细密汗水,下意识就与所有人提醒道:“咱们都咬牙站稳了,谁都不能后退,谁都不要背贴墙壁,就算吓得尿裤子,也要站着不动!”
那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颤声道:“我现在就怕了。”
孙蕖最初与姜匀一样,是最不希望学拳的孩子,因为她有个妹妹,名叫孙藻,是剑修。
元造化低声道:“那你就一心立桩,什么都不要想!”
陈平安没有着急出拳。
这对于那些站在墙根下的孩子而言,更是煎熬。既然早晚挨刀,不如给个痛快,总好过对方慢悠悠磨刀吓唬人。
阿良说道:“郭竹酒,你师父在给人教拳,其实他自己也在练拳,顺便修心。这是个好习惯,螺蛳壳里做道场,不全是贬义的说法。”
陈平安先前所学拳法太杂,需要借此机会,好好反省一番,熔铸一炉。或者偶尔什么都不想,就跟平常人用睡觉作为休歇差不多,来这里静静心。教拳,练拳,修心,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宫之行,看似一件事,其实是在做三件事。
为剑气长城的这拨武夫胚子教拳喂拳,更重要的,还要尽量给所有孩子一条相对安稳的修行路,原本对于一位需要为战局走势负责的隐官而言,就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分心事。可到最后,结果还是没亏。
郭竹酒早早摘下书箱搁在脚边,然后一直在模仿师父出拳,从头到尾就没闲着,听见了阿良前辈的言语,一个收拳站定,说道:“师父那么多学问,我一样一样学。”
白嬷嬷站在一旁,轻声说道:“姑爷这一拳下去,估计不少孩子会当场崩溃。”
阿良笑道:“能够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处,是好事。”
当时顾祐前辈,作为撼山拳谱的老祖宗,看到了自己这位来自别洲的纯粹武夫,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,顾祐便以十境武夫递出九境巅峰一拳。
陈平安一步跨出,悄无声息。
以六步走桩前行,转瞬之间,快若奔雷,整座演武场都开始震动起阵阵涟漪,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。
孙蕖这样希冀着以立桩来抵御心中畏惧的孩子,演武场震动之后,就立即被打回原形,立桩不稳,心境更乱,满脸惊骇。
姜匀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后,轻喝一声,一脚重重踩踏而出,拉开拳架,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。眼见着身旁孙蕖就要跌倒在地,姜匀一咬牙,挪步横移,满脸痛苦之色,依然挡在了孙蕖身前。毕竟是个小娘们,他这个大老爷们得护着点。
许恭和元造化几乎同时喊道:“六步走桩!”
所有孩子竟是心有灵犀,几乎同时不退反进,要以走桩对走桩。
罡风铺面,拳意压身。
哪里是他们想要以退为进就能成的,至多踏出两步,所有人便踉跄后退。
那孙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点胆识,竟是绕开了身前姜匀,选择自己面对那一拳。
转瞬过后。
连同姜匀在内,所有人都背靠墙壁,个个脸色惨白,汗流浃背,还有些体魄孱弱的孩子,早已靠墙跌坐在地。
陈平安站在演武场中央地带,一手负后,一手握拳贴在腹部,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