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望向宁姚。
因为齐狩此语,似乎意有所指。
不料宁姚神色如常,说道:“隐官一脉剑修,以后若有任何逾越规矩的行事,刑官、泉府两脉,都可以越过我,直接按律责罚。并且每次责罚,宜重不宜轻。”
这让众人既大为意外,更如释重负。
奇怪的是那些隐官一脉剑修,个个神色平静,没有半点委屈。
宁姚信得过隐官一脉所有剑修。
再者她一想到短则数年,至多数十年,要么她去找他,或是他就来这里,到时候都让他忙去啊。
她不愿意打交道的这些事情,反正他是最擅长的。
况且避暑行宫的风气,规矩,情理,本就是他一手造就。
以后记名、不记名的供奉客卿,以及来此游历或是扎根定居的外乡人,注定会越来越多。
飞升城会逐渐变得鱼龙混杂。
外乡人与飞升城本土剑修之间的冲突,或明或暗,只会不断累积,还会反过来影响飞升城本土剑修的人心,人心之复杂,甚至要比昔年剑气长城更加麻烦。
避暑行宫那本书籍的人心篇,早已坦言此事,既然选择了这条崭新道路,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头,有错改错,每改一个错,非但不是什么坏事,反而是一种收获。那人断言,只要我们用一个不断纠小错趋向于最终无大错的笨法子,人心就一定不会大乱。
别学浩然天下那些宗字头山门,更多本事,是掩盖错误,我们剑气长城剑修,一定要有那改正错误的魄力和实力。
在书籍上这句话后,那人额外多写了一遍“一定”二字,落笔极重,力透纸背。
手中权力一大,往往倨傲心重。
剑气长城的剑修,既然已经再无蛮荒天下这样的生死大敌,那么真正的敌人,其实就是自己了,所以此后要多修心。
祖师堂议事,只要是出发点是为了飞升城,那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,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说难听话,容得有人拍桌子骂娘,而这类人,出了祖师堂大门,绝对不能被他人记恨在心,更不能被排挤在外。
一旦愿意讲理之人越难讲理,久而久之,最终一一沉默,那么祖师堂有无剑仙,剑仙数目是不是冠绝天下,意义不大了。
还要让城池里长大的所有孩子,一定要记住那些前辈剑修,也要记住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剑修,双方都要牢牢记住。通过一座座学塾,通过一位位夫子先生们,教会他们,到底何谓剑修,真正的剑仙,又是什么风采。
册子书页最后,夹了一张纸,一贯楷书写字批文的年轻隐官,破天荒以行书写下一句言语:让你分心,非我所愿。
郭竹酒是第一个翻书的,找到了这张纸,大摇大摆拿去向师娘邀功,结果宁姚接过纸张后,可怜郭竹酒,就是脑袋磕门,咚咚咚。
宁姚沉默片刻,只额外说了一句,“至于我对谁出剑,何时何地出剑,谁都可以试着拦阻。”
郭竹酒快速拍掌,手心不碰,毫无声息,极有技巧。
不过无形中已经带着隐官一脉大退一步的宁姚,补上这句话后,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心情沉重,反而更多是一种久违的……熟悉感觉。
好像宁姚在,她来说这种话,更能证明如今的飞升城,还是曾经的剑气长城。
还是那个剑修如云、剑仙最风流的剑气长城。
还在那个以一城剑修,抗拒一座天下妖族的家乡。
宁姚言语过后,一边听着议事,一边分心神游万里。
她如今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剑修,比较在意,是那个同样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的刘材。
一人拥有两枚养剑葫,以“心事”温养飞剑“碧落”,以养剑葫“立即”温养飞剑“白驹”。
所以此人,才是唯一让宁姚比较关注的外人。不是因为那个“与宁姚做同境之争,唯有刘材百年后”的说法。
而是刘材的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,实在太过奇怪,冥冥之中,简直就是最为针对、甚至可以说是专门克制陈平安。
飞剑白驹,无视光阴长河,压胜陈平安的那把笼中雀。
飞剑碧落,一剑可破万剑,正好针对陈平安的井中月。
宁姚微微皱眉。
齐狩继续说那带队历练远游一事,毕竟没有了那座剑气长城,剑修的成长速度,就要慢太多太多。
还有往南北两处安插谍子、拉拢外方山头势力一事。
以及拣选武夫胚子一事。还要为飞升城目前六十位纯粹武夫,分出个辈分高低来。想要做到真正的传承有序,一些个看似繁文缛节的事情,必不可少。
至于培养谍子死士一事,事关重大,这就涉及到了别开一脉的可能性。
或者是隐官一脉剑修,全权负责,凭此增添一份权柄。
齐狩对此早有决定,提出此事后,直接说道:“此事交由隐官一脉负责就是了,不然仅仅监察飞升城,过于大材小用。”
邓凉轻轻点头。
身为刑官,该有此肚量。
既能防止隐官一脉对刑官一脉吹毛求疵,每天仿佛双方都在大眼瞪小眼,导致内讧消耗太多,也可以让最是熟稔谍报、战役运转的避暑行宫剑修,彻底放开手脚,帮助飞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。
经过今天这场祖师堂议事,邓凉对齐狩、高野侯,以及歙州在内三位地位会越来越高的剑修,都有了更深的认知。
在邓凉看来,兴许歙州、水玉、赝真三位拥有独门师传神通的剑修,他们可能自己暂时都还不清楚,同门师兄弟的三人小山头,外加那两位老元婴,其实是类似半个吏部外加半个兵部衙门的关键存在了。而且相较于两位老人,歙州三人更年轻,大道成就更高。
所以邓凉有机会,肯定会找他们三人喝酒的。
邓凉从来承认且正视自己的私心。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
随后讨论了被宁姚斩杀颇多的那些古怪存在,身份类似远古神灵的余孽,但是又与古书记载存在差异。
高野侯询问能否收为己用,让它们作为坐镇气运、聚拢灵气的山水神灵。
宁姚说道:“很难收服。勉强有机会。隐官一脉事后会拿出本册子,但是这本册子,不宜流传开来。”
如今能够斩杀这类存在的修道之人,一座天下,屈指可数。所以册子上每一个字,其实都是神仙钱。
齐狩沉声道:“除了隐官一脉剑修,祖师堂之内,至多十人可以翻阅,稍有泄露,都要被隐官一脉追责到底!”
此后刑官一脉又有事可做了,齐狩打算调拨出十位地仙剑修,专门去与这类存在打交道。
高野侯要求同行。
因为这些存在占据的山头,往往拥有数量可观的天材地宝,甚至可能会出现洞天福地大机缘。因为桐叶洲太平山那位女冠,已经证明了这点。
而管着所有神仙钱的泉府,当然不会坐视不管,更没有理由置身事外。
就算高野侯要当闲云野鹤,其他泉府下属修士也会跳脚骂娘。毕竟钱权不分家。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传出一句,咱们泉府剑修境界不够,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拿来凑。尤其是那些个比较年轻的剑修,一个个嘴边动辄什么寸草不生干他娘的,什么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活儿……
风气堪忧。
如今飞升城四大古怪,是宁姚的不当城主。
至于宁姚的破境,反而最不奇怪。
此外还有捻芯的真实身份。
簸箕斋三剑修的女子装束。
以至于去年刚刚拜在歙州、赝真门下的两位年少剑修,一同拜师之前,都苦着脸询问咱们是不是要穿娘们衣裳啊。
把歙州给气了个半死,师弟水玉就学那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,笑着询问俩兔崽子,穿女子衣裙咋了,当年那位隐官大人在战场上都穿,不一样婀娜多姿?!
最后就是泉府年轻一辈账房先生的两眼放光、四处敛财了。
之后议事,都非小事。
一位元婴老剑修禀报了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人数,以及未来百年本土剑修的预测人数。
所以水玉提议由他带队远游,剑修人数不用多,三五人足矣,他要为剑气长城寻觅外乡的剑修胚子。
高野侯建议在飞升城藩属八处山头之外,再开辟出四座城池,既可以分镇四方,也可以接纳更多人,与此同时,一定程度上还能够防止外人对飞升城内的快速渗透。
而紫府山在内的八处山头,坐镇人选,也在今天得以顺利通过,刑官一脉五人,泉府一脉得到三席位置,其中一把交椅,是高野侯争来的,泉府修士,与刑官一脉争了个面红耳赤。
隐官一脉人数太少,也不适宜,就没有掺和,倒是顾见龙,替泉府一脉说了几句公道话。
当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后,罗真意开口说隐官一脉剑修,或是他们扶植起来的台面人物,将来必须占据一座城池,担任藩属城主。
高野侯与齐狩对视一眼,先后认可此事。
谈到了城池建设,罗真意就又顺势提及远离飞升城的“飞地”一事,说此事必须早做准备。
这亦是一桩既至关重要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。
因为极有可能会与各方势力起冲突。
由于先前隐官一脉问责刑官剑修,又有邓凉一番肺腑之言,使得祖师堂内修士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。
实在是担心触霉头。
宁姚冷声道:“如今天下,除了东西南北四端尽头,其余各处都是无主之地,没什么名正言顺的山头,就一定归谁。我们去极远处,在四方各自寻一高处,矗立一碑,分别篆刻下剑、气、长、城四字,有不服者,胆敢与我们争抢地盘,都以问剑飞升城视之!若是据守剑修接不住对方的神仙术法,我去问剑!”
祖师堂内,人人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。
邓凉会心一笑,佩服不已。
不愧是宁姚。
一个从不曾去过避暑行宫的女子。
宁姚起身说道:“剑修就是剑修,再过一百年一千年,这座飞升城祖师堂,必须最少有半数人,得是剑修。不管以后如何,千年万年,如果几座天下,到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剑修了,这个人也必须身在这座祖师堂内。”
“百年之后,飞升城剑仙的数量,必须多过这座天下其他剑仙的累加。”
“天下剑修,飞升城最多。天下剑道,飞升城最高。这不是什么壮举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”
宁姚身穿法袍金醴,背剑匣。
她眉眼飞扬。
齐狩率先站起身,笑道:“高府主怎么讲?何时玉璞境?”
高野侯起身笑道:“不会让刑官等太久的。”
祖师堂内众人,尤其是那些剑仙胚子,人人眼神坚毅。
两位元婴老剑修同时起身,那负责祖师堂递香的迟暮老人,抱拳沉声道:“那就拜托各位了!”
————
太象街陈氏府邸,这些年有个性情孤僻的孩子,喜欢晒太阳,深居简出,偶尔在陈氏府邸大门口那边,看几眼外边的大街。
名为陈缉。
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。
一座飞升城,知道他本名的,只有隐官一脉宁姚,刑官一脉捻芯,泉府一脉高野侯。
除此之外,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,和一位年轻婢女,前者名义上是金丹剑修,却是事实上的元婴。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,资质极好,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,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“陈缉”的孩子慷慨赴死。
熙,光也,广也。
缉、熙皆明也。《大雅》文王篇,则说那“缉熙,光明也”。
镇定民心,缉宁外内。制礼作乐,有身致太平之功。
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,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,其实读过不少书的。
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。
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,一年当中,在陈熙城头刻“陈”字的那天,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,太象、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,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,等着捡取那些珠子。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,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,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。
今天陈缉站在门口,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,笑了笑。
曾经有个狗日的家伙,次次厚着脸皮,蹲在孩子堆里,拳打脚挑,外加屁股顶开,靠着这些手段,男人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,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、哭爹骂娘的孩子。
此刻陈缉身旁,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,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,她轻轻心声提醒道:“家主,可以回了。”
陈缉点点头,转身走回府邸。
他在兵解转世后,旧有魂魄不全,未能完全开窍,但是记忆都在,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,重新补足一魂一魄,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。
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,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,送来一封密信,在信上,年轻隐官断言,城池之内,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,境界肯定不高,但是隐藏如此之深,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,一定要小心某颗、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的窃据高位,免得这些存在,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,里应外合,做那长远谋划。
所以在甲子之内,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,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,以及未来前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,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。除此之外,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、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,突然破境变快,若是地仙,在百年之内,能够破两境者,尤其要多加留心。
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,微微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