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骊国师,儒生崔瀺,手托白玉京,神人尸坐于天。
崔瀺轻吐一字。
“斩”。
一洲大地,崔瀺目光所及,剑光所至。
瞬间斩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头颅。
五岳地界,一切辖境山河,所有远离战火的大骊藩属州郡县城内,设置一处处遥遥祭祀五岳的众多香炉,地方文武官员胥吏,带头率领百姓日夜敬香。各地城隍和佐吏、文武英灵、山水神祇,则负责勘验、称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,上报各国礼部衙门,再按时呈交给大骊礼部、书院汇总。
小小宝瓶洲,一时间涌现出了数以万计的步虚词、游仙诗,被誉为五岳诗,最终筛选出百首,编撰成册,分发给一洲大小书院、乡野学塾,以歌谣方式让各地稚童去满大街唱诵。
五岳大山君,再将源源不断涌入大岳的精粹香火,截留一半,用以维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,其余两成赠予储君之山,剩余三成,分发给众多辖境内的山水神祠,反过来反哺各大藩属国的山河气运,涨国运,延国祚,最终增加国势,再一次反哺大骊王朝和一洲大势风水。
那桐叶洲,是皇帝都跑,地仙也逃。
可这宝瓶洲,竟然连那大街小巷、村野乡下的小小稚童,都在他们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声声吟唱中,能够为一洲大势的稳固,默默出力,点点滴滴,积水成江河,积土成山岳。
大骊已经更改律法,准许各藩属国选出两位或者四位英灵,从京城到城池再到乡野,在所有门扉上张贴“自家”门神,重塑金身,庇护地方,不受流窜妖族的那类零星侵袭,联手各地仙家修士、国姓供奉,合力布局,防止妖族扰乱民心,为祸一方。
离着宝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远的别处山巅,十数人一同俯瞰山河。
是那位身为商家开山祖师的范先生,领着一拨陆陆续续赶来宝瓶洲的历代商家祖师。
相貌并不年迈的商家老祖,在崔瀺出剑之后,收回视线,感慨道:“远水去见远山。故人留下故事。”
只是稍稍感怀世事之后,这位“范先生”便转入正题,微笑道:“诸位,都说水随山转,天下水脉流动不定,唯有山岳不可动。当真只有水动山不动?”
一位随侍多年的老者,笑道:“钱不够嘛。”
此人正是那个围杀过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,还乐呵呵给自己取了个绰号,号称“半绝顶”。
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敌国的商家大佬,听闻此语,顿时个个爽朗大笑。
他们确实什么都不多,就是钱多。
商家先前就已经出了大一笔钱,搬迁内陆山脉去往沿海,打造成关隘,或者将一些对大骊骑军比较碍事的沿海山脉,迁往内陆,作为一条条“看似天然形成、实则后天造就”的雄伟战线!
接下来还要出更多钱!神仙钱,谷雨钱!
雪花钱小暑钱?自然一颗都无,太寒酸!
总之,商家要保证能够让宝瓶洲那些骑军不够的藩属兵马,能够据守关隘。
更要腾出地盘来,让大骊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,能够肆意驰骋广袤平原上。
范先生微笑道:“各位,忙去,撒钱一洲。”
一个个谨遵老祖法旨,身形随风消散天地间。
老龙城战场之上,先前有那数位神灵现身降世,势不可挡。
那马苦玄,不过是回了一趟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,等他返回老龙城没多久,就遇到天外神灵从天上大门,落地做客宝瓶洲。
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马苦玄,竟是同样敕令十数尊远古神灵,作为还礼,攻伐天上。
更有南岳大山君,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,金身法相高达千丈,她手持一轮远古大月“真相”的部分月魄,是那桂夫人秘密赠送,在范峻茂手中,弧月如弓,拉如满月,分别以精粹日月之光,作为弓弦和箭矢。
当一箭激射而出,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杀远古神灵,还是去往海上射杀大妖,皆有惊天动地之威势。
老龙城临海的那座登龙台上,有女子稚圭,她那一双金色眼眸,死死盯住一头位于海上极远处的王座大妖。
对方也在与稚圭对视。
稚圭扯了扯嘴角,缓缓抬起一手,朝那绯妃做了一个拧断脖颈的手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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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简湖。
一位高冠博带的清雅老人,站在一处岛屿水畔。
真境宗宗主韦滢心有所动,却没有擅自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远处。
成百上千的古怪英灵,无一例外,皆是百年千年后,犹然能够保持一点真灵不散的冤屈阴灵,纷纷涌出湖面,现身后重返人间。
他们生前皆是书简湖这野修如云、无法无天之地,历史上众多的横死暴毙之徒,死后冤魂不散,有些是无辜之辈,有些是罪有应得,有些是罪不至死依旧枉死在此,然后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边,睁眼看着那书简湖的阳间地界,年复一年的人心依旧,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,强者肆意打杀弱者,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错在何处,大概只觉得是自己修为太低,仅此而已。
最后,所有的阴灵鬼物,难免有共同的疑惑,湖底与岸上,到底哪个才是阳间,哪个才是阴间?
最终有一个形神枯槁的外乡年轻人,来到此地,为无数死后徘徊不去的阴灵鬼物,为它们心中一问,作上一答。
顾璨滥杀,是错的,他不杀顾璨,也是错的,书简湖的这种风俗,再过一千年一万年,都是错的。有些行事之错,和心中难受,一定让人难受一辈子。
因为天地间,错的,就是错的。所以有错,就要改错。历来如此,便对吗?难道要让千百后的后世人,还一直有此问?当然不对,自然不行。
同样给出了一个个答案的,是那些与年轻人一一道别的枉死鬼物。
是他们与那个年轻人一起,给了书简湖一个答复,一个依旧会充满伤感和遗憾的答案。
“姓陈的,瘦竹竿似的,以后还怎么找媳妇,以后离开了这鬼地方,一定要记得顿顿大鱼大肉,多吃几碗饭!真不是老子吹牛,厨艺极好,是出了名的一锅乱炖能让佛跳墙,哈哈,可惜你小子没这口福。”
“陈平安,悠着点,咱们可别太早重逢了。还有啊,你这个本事稀烂的账房先生,记得有事没事,就使劲扇那顾璨几个耳光解解闷。你摊上顾璨这么个王八蛋,算你倒了八辈子的霉。以后少管闲事,不值当。”
“陈先生,我还是觉得世道没有太美好,可……好像还有一点希望在。那我走了啊,陈先生保重。”
那些年里,刚刚不是少年没几年的外乡人,会微笑着与他们挥手作别,会沙哑开口说一句珍重,说不出话的时候,就会伸手握拳轻敲心口,或者是双手抱拳告别。
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后,年轻人就都会愈发沉默。
老人除了认可那个年轻人的自讨麻烦和弥补举措,更欣慰那些带着各自遗憾、却有不至于彻底绝望的一场场离别。
老人收起思绪,笑道:“你们既然还能秉持一点灵光不散,就说明你们还不至于麻木,才会被我拘押在此,不得解脱,此次魂魄彻底消散,我替你们攒些阴德,有过错抵消过错,有福报积攒福报。”
老人如口含天宪,那些阴物如获大赦,从那英灵,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。
在这之前,便有大骊早早铺设出一条陆路神道,让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灵存在,去往宝瓶洲中部那条齐渎。
老人又笑道:“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,是也不是?”
老人自问自答道:“不是也是!”
一洲大小山脉、山峰山头,皆有无数山鬼蓦然凝聚身形。
老人一手托起,“上天垂象。”
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,总计有二十四座山头,有一位白衣少年,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简。
山鬼队伍,浩浩荡荡,如那史无前例的阴兵过境,一同御风去往那二十四座山头。
老人最后去往青峡岛渡口处,站在那里,低头望去。
那天年轻人疲惫熟睡过去后,阮秀,钟魁,都曾来此探望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。
其实不止他们两位就是了。
老人笑了起来,好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。
老人再抬头,只见这宝瓶洲,是没有什么三垣四象大阵,但是却有这座更加恢弘、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时大阵。
大阵顺天时循环绵延,庇护一洲无缺漏。
一位托钵云游的中年面容苦行僧,曾在这一洲之地云游四方,年复一年。
他佛唱一声。
双脚昔年所及之处,大地之上,市井之间,山上水边,热闹处僻静处,出现了一朵朵莲花。
最终一洲山河,宝瓶洲宝瓶洲,恰似那一只人间某处书案上的清供花瓶,在花瓶之内,开出了一大朵金色莲花。
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剑舟,置身于战场第一线之后,悬空于老龙城后方。
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壮声势,为剑舟飞剑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时。
飞剑之上,早有那符箓派修士殚精竭虑,不惜神仙钱与灵气,为每一把飞剑篆刻云纹秘录。
一时间飞剑攒簇密如暴雨,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军之中。
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宝瓶洲,却是大战至今,唯一一个不但守势稳固、犹有余力与那蛮荒天下展开壮阔对攻的一个洲。
藩王宋集薪既没有镇守宝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骊陪都,甚至没有将藩邸搬去相对安稳的南岳山头,始终身在老龙城,与两位大骊武官最高品阶的巡狩使曹枰和苏高山,一同作为南方战场的主心骨之一。只不过两位大将军不会身在城内,而是在老龙城之后的大地之上,马蹄阵阵,严阵以待。
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贵公子的大骊“宋睦”,此刻双拳紧握,两眼发红,大战绵延已经一年之久,藩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,听闻蛮荒天下曾以数万剑修与剑气长城问剑。
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楼顶层,双手按住栏杆,手背青筋暴露,怒笑道:“来!与我大骊再问剑一场!”
一位来自观湖书院的君子,到了老龙城后,临行之前,与书院山长的先生作揖拜别,他要去往战场第一线。
君子手持玉瓷瓶,晶莹剔透,好似装满了震雷与闪电,宛如一座小雷池。
实则瓶中雷电,皆是一身学问道法细微显化的一个个圣贤书文字。
在与先生道别之后,私底下他与一位年轻且同乡的书院晚辈,笑言一句。
明年故乡花开,替我多看几眼。
一位与他学问事上有过争执、甚至措辞激烈的书院儒生,刚好与他同行去往战场。
原来读书人的学问之争,就真的只是君子之争。
是同道中人。
君子贤人,两人相视一笑,只在不言中。
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,一位曾在登龙台附近结茅修行多年的老剑修,与孙家一位樵夫模样的供奉,结伴而行,各自与两位家主请辞,一同赶赴战场最凶险处。
两人御风之时,那个也曾读过圣贤书、却未能成为书院子弟的孙家供奉,微微笑道:青泥何盘盘,百步九折萦岩峦,我心世道千泥万泞又何妨,那也不是你们这些畜生可以闯门而入的理由。”
那个老剑修笑道:“文绉绉,酸溜溜,我说不来,我就顺着你的说法,来一句粗鄙话,当是遗言好了。要过此路,要入家门,得我先死。”
一位原本已经安然离开桐叶洲的老修士,一个曾经与外乡年轻人和姜尚真做过一桩大买卖的老元婴,聚集了所有门内修士。
老人的门派,正是位于桐叶洲北部的那个天阙峰青虎宫,而老人正是擅长炼丹的老宫主,陆雍。
在蛮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时,消息灵通且最擅长自保的陆老宫主,就带着弟子乘坐仙家渡船,早早逃入了宝瓶洲,再晚一旬,可就要吃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闭门羹了。
只是与其余所有聪明人一样,即便进入了老龙城地界,也未能入城安稳避难,只能与其余外乡修士一样,好似关押犯人一般,聚集在一处。
不过命是保住了,日子却还是不太好过。
那些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,从不与他们言语半句,要么杀些不守规矩的蠢货,要么就是远远冷冷望着他们这些桐叶洲难民。
不同的随军修士,却有同样的一种视线。
没有什么怜悯,只有沙场上带来的天生冷酷,以及一个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种讥讽。
只不过在“牢笼”高处建筑,还有那闲情逸致远观战场的话,大骊倒是并不阻拦。
老人在亲眼目睹了老龙城外,那日复一日的惨烈大战后,就越来越少言语,直到今天,陆雍蓦然大怒,须发皆张,“任你烈风地震,狞雷猛雨,怎敢拔我家中阶下千年树?!”
最后老元婴惨然一笑,让那些嫡传子弟在这异乡好好活着,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,就别轻易死了,哪怕再丢人现眼,以后也要好好修行,多炼出些好丹。
最后老修士望向那些个年纪最小的孩子,
神色释然。
有我一死,笑话你们是苟活之辈丧家犬的宝瓶洲修士,会少很多吧。晚辈们再在宝瓶洲立足,就会容易很多。
一位大寺僧人,来到老龙城战场,凌空振锡,涟漪阵阵。
僧人最后悬空而坐,双手合十。
菩萨钩锁,百骸齐鸣。
身如灵塔,发光如火。
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门高真,脚踩一艘宝舟御风来此,神色闲适,如来此云游赏景一般。
老道人施展了一门撒豆成兵的神通,符纸之多,如老百姓随手撒那纸钱。
云海上矗立有百余尊身高数丈的符箓傀儡。
在老龙城和南岳之间的广袤地带,一望无垠,大地出奇的平整。
有两支大骊铁骑,大致上一线排开,在此驻扎。
如一线潮水,静止不动。
静候敌人。
一位尚未披挂甲胄的武将,骑马巡视战线,也有佩刀提枪,不然不习惯。
这个位高权重的大骊巡狩使,突然停马,一人一骑,面朝南方。
我大骊铁骑,马蹄从北往南,打穿一洲!
马蹄所及,杀人的本事,到底如何,别说一洲,整个天下都已知晓!
如今马蹄所立处,更要杀妖无数!
大将军苏高山,轻提铁枪,指向南方,“敢来此地,给老子全部碾为齑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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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皇帝宋和,依旧留在北方京城。
退朝之后,让那些蟒服宦官暂时退远,独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红墙墙根下。
在国师授意下,他这皇帝颁布下了一道道内容相同的圣旨,接到圣旨的人,皆是一洲藩属君主。
大骊若输了这场大战,一洲山河覆灭,人人无家国可言。
可若是大骊赢下此战,一洲所有藩属,战死之人,比例最高的三十国,皆可复国,就此脱离大骊宋氏版图,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,大骊王朝都会主动帮忙其复国,至多百年,定然成为未来宝瓶强国之列,并且与大骊成为世代盟国。
大骊皇帝亲自与一渎五岳发誓,有违此约,人神共愤,大骊宋氏国祚就此断绝。
在圣旨颁下之前,有一场既是君臣、又是先生学生的问答。
崔瀺问宋和。
国师问皇帝。
先生问学生。
“陛下,一旦如此,大骊将来说不定连十大王朝的位置,都要保不住。”
“可一旦如此,你宋和,身为大骊宋氏子孙,一定会成为千年万年的青史明君。”
“如何取舍,在你宋和。”
宋和当时笑道:“国师未免太小觑学生的气度了。浩然天下来来去去那么多的十大王朝,有几个皇帝君主,当得起青史留名千万年这个大说法?”
“宋和要让宋氏后世子孙,祭祖之时,一个个面对祖宗挂像,在我挂像下,驻足最久,神往最多!”
那头绣虎听到答案后,微笑点头。
宋和有个问题,忍不住开口,“朕只有一问。”
“朕若是不答应,没有让国师遂了心愿?”
崔瀺当时笑言,“陛下心知肚明。”
大骊皇帝大笑道:“好一个绣虎。”
最后皇帝看了眼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国师。
崔瀺点点头。
皇帝面有悲苦之色,绣虎在侧,难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,有那掣肘之感。
可若是大骊真的失去了这位算无遗策的绣虎,他宋和又岂能不心慌几分?
崔瀺最后缓缓说道:“我与齐静春,为你们大骊王朝,留下了那么多与别处不太一样的读书种子,哪怕大骊版图少了一半,以后一样是大有机会重新崛起的。只可惜你在世时,就未必亲眼瞧得见了。只说在这件事上,你与先帝,是差不多的下场。确实是有一份大遗憾的。由此可见,摊上我这么个国师,是大骊幸事,却未必是你们两位皇帝的幸事。”
“小不幸而已,大骊与宋和,皆已万幸,能在先生辅佐之下,有此际遇,有此壮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