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,笑道:“就这么多了。”
陈平安呵呵一笑,骗鬼呢。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,不多。
“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,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,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?”
吴霜降微微一笑,看破陈平安的心思,打趣道:“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,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,还要与你叙旧几分。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,他一路唠叨了你不少。有这么两位朋友,别说是我那岁除宫,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孙道长还好吧?”
吴霜降点头道:“很活蹦乱跳。”
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,抖了抖双袖,瞬间又有两宝现世,一把剑鞘,以及那根“行气铭”绿竹杖,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,“剑鞘是斩龙台炼化而成,剑鞘又是一座符阵,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,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,提升飞剑品秩做不到,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。”
“这根行山杖,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。其中诸般妙用,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。”
崔东山接过绿竹杖,姜尚真握住剑鞘,两人相视一笑,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,咱哥俩岂不是发了,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?!
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:“回乡之后,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,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,不惜生死。”
毕竟是那少年窟。
这样的盟友,看遍天下,绝无仅有。
宁姚道了一声谢。
吴霜降说道:“天然在剑气长城,在你心境做客一场,先后遇到三人,其中第一个,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,换成别人,带不走天然,即便带走,也太过落了痕迹。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,天然看到了他,还说要与她切磋道法,当然会被吓个半死,她从来就胆子小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孙道长的师弟。”
五行之木宅,中年道人的神像,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,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,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,其中蕴藉之道意,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。
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,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,也是那位“千古一人”宋茅庐的师父。
“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,穿草鞋,悬柴刀,一直在行走四方。”
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,拂子画圆相,再单手竖拳,笑道:“取经只是空废草鞋,不知你在寻个什么。”
陈平安微微讶异,仍是直截了当说道:“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,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。”
吴霜降与陈平安递过拂子,笑道:“我在家乡,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,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。希望你小子以后心诚学禅,不要逃禅。”
陈平安接过拂尘后,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,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子。
吴霜降突然问道:“佛陀十大弟子,各有第一。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?”
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,如实答道:“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,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‘不知道’。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,才知道答案。”
既然是密行,旁人听此问,如何能够回答?当然是不知道。
书上将道理说破了,好像很简单。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,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。
吴霜降又接连问:“如何是无缝塔,如何是塔中人?如何是打葛藤去也,如何是只履西归意?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?为何老僧蓦一喝,独有僧人惊倒,便是所谓俊家子了?为何要歌马驹?为何要低声低声,为何又要掩口不言?为何要捏拳竖指,棒喝交驰?如何是同时别?如何是本来面目?为何竖杖有定乱剑,放杖就无白泽图?且作么生人剑活人刀,怎么参?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,是官不容针,车马私通?何谓三玄三要?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?如何是向上事?!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还是如实答道:“书上都有记载,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,这些问题,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。”
远游路上,读书不停,光是一问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”,陈平安就一一记住,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。
比如一百个典故,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,都不敢说自己知道。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,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。
但是世事有趣所在,就在于知道典故多寡,其实根本不重要,甚至道理多寡,亦非关键,反而在于能否真正嚼烂三两个道理。
这大概就是为何夜航船会有一座无用城了。
吴霜降最后笑问道:“那么如何是落魄境?如何是落魄家风?身在自家山中,你这总该晓得吧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答道:“先赤脚走路。同时缝补草鞋,自己穿鞋,也愿意送给路人,旁人不愿意收,我们也不强求,毕竟真要计较,人人早已各自穿鞋。”
吴霜降摇摇头,似乎很不满意,“先?意思全无矣,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。”
宁姚单手托腮栏杆,她只是安安静静,看着陈平安。
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,就落了下风。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,陈平安怎么比。
崔东山坐在栏杆上,这“少年窟”岁除宫周边,大好河山,风景壮阔,看得让人唏嘘不已:“光阴似箭,日月如移越少年。”
姜尚真趴在栏杆上,点头道:“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,不觉白头。”
吴霜降笑问道:“我现在只好奇一事,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家乡小镇,有四块牌坊匾额,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,觉得只有‘莫向外求’这一个道理,听得懂,勉强做得到,做到了还有用。”
吴霜降笑了笑,运转神通,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,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。
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,取出一张符箓,正色说道:“如果万一,连你在浩然天下,都未能护住天然,被同时剑斩两人,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我答应了。”
吴霜降疑惑道:“你就不问我,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?”
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。
陈平安说道:“有些事,真就只有我做得,别人做不得,前辈可以放心。”
吴霜降笑着点头,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,“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,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,一样不小啊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白玉京里边,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。”
吴霜降双手负后,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,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,“那边的歇龙石,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,还有本事返乡,可以搬走。”
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,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。
吴霜降啧啧称奇道:“陆沉没说错,果然像我,贼不走空。”
吴霜降突然说道:“小白在长平亭那边,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,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,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,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,这两个人,有什么来头?”
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浩然天下这边,武庙人选,各大王朝,可以自己酌情筛选。高锡除了奉承君主,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,与几个同僚裁定武庙陪祀人选,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。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,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,觉得太过苛刻古人,似非允当。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,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。”
吴霜降点头道:“指瑕人雄,谁当无累。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。”
陈平安有些无奈,既然前辈都知道,还问个锤子?
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,说道:“如果你敢放心,我就帮你炼化一二。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,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,到时候她的战力,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。将来修行路上,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,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。”
山巅修士的厮杀,其实真正比拼之事,就两件,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,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。
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。
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,还有几件。
陈平安抱拳致谢,一声前辈,十分诚心。
吴霜降问道:“所背长剑,名为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夜游。”
吴霜降点头道:“好名字。”
沉默片刻,吴霜降笑问道:“那就回了?”
陈平安没有异议。
小天地就此消散,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。
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,示意没事了。
姜尚真问道:“正阳山那个婆姨,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,就这么让她溜走吧?”
崔东山笑道:“那就赶紧回去?”
陈平安说道:“辛苦了。”
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,一个得意学生顿足,不约而同,都是伤心状。
然后两人哈哈大笑,抬手一拍掌,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,相互喝彩。
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,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。
陈平安咳嗽一声,作为提醒。
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,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。
姜尚真的画符手段,十分鬼画符,甚至还不如山主。
而崔东山和陈平安,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,来画这三山符。
吴霜降笑道:“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?”
崔东山小鸡啄米,使劲点头。
白衣少年没个动静,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,重新取出茶盏,开始悠哉悠哉喝茶,你们仨都不急,我一个外人,急什么。
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。
笔呢,丹砂呢?符纸呢?
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,一样都是没有的。
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,咳嗽不已。
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。
姜还是老的辣。
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,宁姚说好啊,挑一壶,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,换一种好了。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,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,你别着急……
吴霜降笑呵呵道:“一条贼船,好个贼窝。”
说完之后,吴霜降摇摇头,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,拿出一支笔,一张符箓。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“青绿”符箓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