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:“三处渡口,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,你们需要答应文庙,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,赶赴书院游学。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,将来无论是返乡,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,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,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,或是事后故意为难。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,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、飞升境修士,擅自潜入蛮荒天下。”
斐然笑着没说话。
绶臣笑道:“擅自?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,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,就不算‘擅自’了?”
韩老夫子摇头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
周清高开口问道:“那三座书院,儒生人数定额,总计?”
韩老夫子答道:“总计三千儒生,六十年一收,浩然蛮荒各占一半。”
周清高说道:“那么六百年后,我们蛮荒天下,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。”
绶臣说道:“可以。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,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,返回家乡后,不准开设学塾,不准传授道业,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。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,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,一步都不行。”
韩老夫子笑道:“这可不行,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,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。答应了,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。”
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:“都不答应又如何?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,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,你们有几个白也?!有几把仙剑?”
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:“朱厌,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,就该知足了。”
王座大妖当中,就数这一头老畜生,最该杀。
被直呼“真名”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,“董老儿,找个地儿,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?”
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:“贫道刚好有一把。朱厌,怎么说,挑个时间地点?是你来龙虎山,还是贫道去托月山,两者都可以。”
袁首吐了口唾沫,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。
袁首和大妖重光,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,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。
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……
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,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。
若是围殴能杀,也就顺手宰了,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,一样出神入化。
文庙这边众人还好,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、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,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,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,其实也有,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,而且乐子极多,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,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,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?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,也就那么一小撮,托月山的,文海周密一脉的,加上那些个王座,它们这些凑数的,能做什么?看娘们吗?对面倒是有几个,水灵倒是真水灵,可眼馋又吃不着,有个屁用。
事实上,今天文庙议事之人,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,没几个。
至多知道这个斐然,是一位剑修,托月山百剑仙之首,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。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,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,是大妖切韵的师弟,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。但是在那场战事中,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,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,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,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。
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,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,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。
几位女子妖族修士,更是瞪大一双眼眸,异彩涟涟。
不看白不看,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,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。
对于礼圣,哪怕是蛮荒天下,其实都或多或少,持有一份敬意。
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,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,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。
阿良以拳击掌道:“完蛋完蛋,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。”
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,流白,她的视线,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,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。
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,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,肯定会来一句“我们既有诚意,又当你们傻”?或者稍微含蓄些,“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,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”?可能都不会,可能会更恶心人,可能过好久才能让被骂人的回过味来?她胡思乱想着,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,开始自说自话。
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。她身上那件法袍,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,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。好像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,这件名为“鱼尾洞天”的法袍功劳不小。
然后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,抬起下巴,点了点对面,“瞅瞅,那小姑娘,有点意思。”
左右看了眼对面,“谁?”
阿良忧心忡忡道:“就绶臣旁边那个啊,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,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,陆姐姐在,咱俩聊这个不合适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,脉脉含情,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?让我怕怕的,咋个办嘛。”
左右瞥了眼那女子,说道:“绶臣认识,她不认识。法袍品相不错,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。”
阿良啧啧啧。
左右皱眉道:“作甚?”
阿良嘿嘿而笑。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。
陆芝说道:“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,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,他有一种独门绝学,只要喝酒喝尽兴了,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,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,靠这个,赚了不少神仙钱。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,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。”
左右疑惑道:“画技拙劣?”
陆芝点了点头,“是奇差无比,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,信守承诺,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。”
左右点头道:“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,挺不容易的。”
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,拿出一壶酒,狠狠喝了一大口。
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,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元婴境剑修,为何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,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,为什么明明不怕死,却又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。事实上,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,就连家乡人,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,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,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,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。
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,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,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。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,就像很多次,一人生还,最后一次,一人赴死。
阿良突然问道:“陈平安,知道殷沉的过往吗?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阿良笑了起来,“这就好。那么加上我,最少有两个了。”
在当年,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,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,能够记起有个剑修,叫殷沉,脾气很糟糕,为人很差劲,出剑很功利,但是最少记得有个人叫殷沉。
少年时的殷沉,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,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。
少年殷沉,不是喜欢她,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,一位剑仙,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,她死得太不值当,死得太不好看,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,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。
关键是那个临死之前的女子,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,没有恨意,没有悔意,就是她那么一个眼神,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,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。
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,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,其实偷偷摸摸对着一本印谱,翻开一页,对照印谱,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。
印文只有四字。
彩云忽来。
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,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。
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。不过从少年喝酒第一天起,就觉得没好喝过。
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,矫情几句,道个谢什么的。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,当时不救那些剑修,做得没错,小子不孬。
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,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。
战场上,死得默然且漠然。其实也不单单是他,很多剑修都这样。
文庙这边,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,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。
刘叉首徒,剑修竹箧。
金翠城城主,她身上那件法袍,一看就是件仙兵,水路分阴阳,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。
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,覆面甲。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,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。但却是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,精心炼化而成。
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,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“必杀”二字。有此待遇的玉璞、仙人两境妖族修士,其实只有三位。此外两个,分别是剑仙绶臣,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,化名柔荑,道号硕人,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,也有传闻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,她法宝极多,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,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,她都有不俗手笔。
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,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
冠,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,手捧一柄玉如意。涂抹淡妆,体态丰腴,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。
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,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。
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,并肩而立,仰止给留在了浩然天下,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,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,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,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。
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,守门人张禄,今天也身在其中。
在先前那场战事中,张禄从头到尾,都没有递出一剑,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,也没有跟随萧愻去浩然天下出剑。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。
这会儿的张禄,还是老样子,盘腿而坐,独自喝酒。萧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,按照双方约定,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,就送他一壶好酒。
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,与陆芝,与阿良,与后来还没成为隐官的少年,关系都不错。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,都是好友。与姚冲道也是,在战场上,都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。
陆芝对那张禄,哪怕到这一刻,她依旧没什么恶感。
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,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,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,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。
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,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,却没有让齐老剑仙为难,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,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。
因为张禄,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。
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,跻身飞升境。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。
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,其实在赌,赌自己确实赌运“不济”,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。
因为那个道家圣人,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,说了一句,“修身齐家,会相当顺遂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。”
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,只是摇摇头,笑而不言。
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,平天下?蛮荒天下?还是那浩然天下?想都不用想的事情。
不曾想,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。
姜老祖与身边两位心声笑道:“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,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,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,因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,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,没有意识到,经过宝瓶洲一役,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即将守不住那个‘中策’形势了。所以大部分妖族,直到现在,还是很不服气,在它们眼里,真正能打的,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,就两个地方,剑气长城,宝瓶洲。其余都是稀烂。”
尉老祖师点头道:“所以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,而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,绣虎已死,半洲山河依旧破败,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。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,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,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,都不用拉伸战线,正中下怀。如果说赶赴异乡,还会打得不情不愿,回了家乡,在自家地盘上厮杀,对于蛮荒天下来说,实在是太熟悉了。”
许白忧心忡忡道:“先前我们桐叶、扶摇两洲守势,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,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,更谈不上紧密合作,所以两洲战场,几乎都是一盘散沙,一触即溃。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。现在我们有了经验,对方何尝不是,所以如果更换天下战场,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的两洲教训,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。”
姜老祖笑道:“文庙议事结束后,不管结果如何,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。”
许白犹豫了一下,试探性问道:“能不能请隐官帮忙,不然我们的推演,会不切实际,变成空中阁楼。”
不得不承认,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,是那个年轻隐官。甚至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,不是阿良,左右,陆芝。
因为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,具体参与、亲眼目睹、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,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,胜负关键,利弊得失,相互战损的精准数目。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,更是了如指掌,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、作战风格和优劣势,他都极为心里有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