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笑骂道:“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小子就看得多了?”
“实不相瞒,我看得还真不少。”
“你一个走江湖混门派的,当自己是山上神仙啊,吹牛不打草稿?”
“需要打草稿的吹牛,都不算化境。”
陈平安意态闲适,陪着老人随口胡诌,斜靠柜台,随意翻书,一脚脚尖轻轻点地,记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图画绘本、拓本,以及类似大璞不斫这类说法。
与人和睦,非亲亦亲。
户部官员,火神庙老妪,老修士刘袈,少年赵端明,客栈掌柜。
大骊太后,停步,双方言语,可以平视。
点点滴滴细微处,不在于对方是谁,而在于自己是谁。然后才是既在意自己谁,又要在乎对方是谁。
还了书,到了屋子那边,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在看书,不过换了本。
陈平安轻轻关上门,宁姚没搭理他,虽然上一本书,从头到尾,都没有揭示那位灯下看春秋、绿袍美髯客的真实身份,篇幅不多,但是宁姚觉得这位,是书中最传神的,是强者。
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,轻轻抿了口。
宁姚头也不抬,说道:“巷口那边末尾言语,不像你平时的作风。”
陈平安背靠椅子,双手抱住后脑勺,笑道:“是孙道长教我的,修行路上,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轻天才们年纪还小,境界不够,就要赶紧多揍几回,打出心理阴影来,以后自己再走江湖,就有威望了。”
天下山上。人各风流。
白帝城郑居中,岁除宫吴霜降是一类人。
符箓于玄,龙虎山大天师,又是一类人。
大玄都观孙道长,趴地峰火龙真人,则又是一类人。
宁姚突然有些笑意,“你哪来那么多的怪话,用不完吗?”
陈平安忍住笑,“路上听来的,书上看来的啊。家底嘛,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。”
宁姚问道:“就没点无师自通?”
陈平安揉了揉下巴,一本正经道:“祖师爷赏饭吃?”
宁姚随口说道:“这拨修士对上你,其实挺憋屈的,空有那么多后手,都派不上用场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不过说实话,将来等我哪天跻身了仙人境,只说这宝瓶洲山上,可能这拨大骊死士,一旦被他们补缺十二地支,对我而言,就一个最大的潜在隐患。”
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剑,毕竟都是讲规矩的,而陈平安这辈子最不怕的,就是规矩。
所以陈平安才会主动走那趟仙家客栈,当然除了摸底,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细、修行脉络,也确实是希望这拨人,能够成长更快,未来在宝瓶洲的山上,极有可能,一洲山巅处,他们人人都会有一席之地。
陈平安的想法和做法,看上去很矛盾,既然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隐患了,却又愿意帮助对方的成长。
陈平安随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说,翻了几页,拳来脚往,江湖高手都会自报招式,生怕对手不知道自己的压箱底功夫。
看看,当时在文庙那边,曹慈就是这样的,下次见面,作为朋友一定得劝劝他。
再说了,你曹慈自创了几拳,不到三十招?我不一样不到三十。
宁姚突然说道:“怎么回事,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。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,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?”
陈平安愣了愣,然后放下书,“是不太对劲。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,所以很奇怪,没道理的事情。”
宁姚就没有多问。
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,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,倒在黄纸上,开始捻土些许,放入嘴中尝了尝。
宁姚说道:“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。”
当包袱斋,望气堪舆,江湖郎中,算命先生,代写家书,开办酒楼……
陈平安抹了抹嘴,笑道:“技多不压身嘛。”
宁姚问道:“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,我就只跟他提一嘴,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,增加江湖阅历。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。”
宁姚没来由说道:“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,心大。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?”
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。
还好,不是什么反话。
陈平安立即点头道:“对,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,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。”
宁姚疑惑道:“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,在落魄山落脚?”
陈平安摇摇头:“各有各的缘法。”
人间行路难,难于山,险于水。
山水险路摧车舟,若比人心是坦途。
所以那趟游历,苏姑娘,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,开朗活泼、言语无忌的马笃宜,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,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。
陈平安抖了抖袖子,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,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,炼字颇多,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,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。
宋续,韩昼锦,葛岭,余瑜,陆翚,后觉。袁化境,隋霖,改艳,苟存。苦手。
两位剑修,阵师,儒生,道士,僧人,兵家修士,阴阳家修士,鬼修。
少年苟存的杀手锏,暂时不知。
那个年轻骑卒,名为苦手。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,此人出手一次,此后京城两场厮杀,都没有出手。
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,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,仔细翻检魂魄、各大气府,并无任何异样,身上法袍,也没有被动手脚的细微痕迹。
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,京师道正衙署治所,所挂楹联:松柏金庭养真福地,长怀万古修道灵墟。
在火神庙那边,封姨以百花酿待客,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,询问进贡一事,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,酆都鬼府,方柱山,青君,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,除死籍、上生名。
尤其是后者,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,听封姨的口气,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,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,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,继承一份道韵仙脉。
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,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,显然都历史久远,古气幽幽,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?可能那几坛百花酒酿,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?
山上术法神通,层出不穷,防不胜防。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,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?数不胜数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先前那个老车夫,脾气可冲,嚣张得很,见面第一句话,就是让我有屁快放。”
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。
宁姚点点头,然后继续看书,随口说了句,“臭毛病就别惯着,你怎么不砍死他?”
陈平安呆滞无言,叹了口气,“真要打起来,我只靠一把夜游,暂时还砍不死他吧?”
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,“关翳然挺懂你的,难怪会成为朋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