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海镜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,等到宋续说完,她才笑着摇头道:“我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,所以我拒绝。”
宋续给自己倒了一碗水,一口气喝完后,点头说道:“还真有这样的好事。”
周海镜笑问道:“我不答应的话,你们会不会强买强卖?”
宋续点头道:“会。”
周海镜翻了个白眼,好嘛,一个不小心,误入贼窝了,那老娘就更不能误上贼船了。
宋续说道:“我们既然选中了你,你就无法拒绝。”
武学大宗师,哪怕是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,依然凤毛麟角,早先的名单之上,就那么几个人,鱼虹受限于武学资质,又上了年纪,已经注定无望止境。而北俱芦洲那个同样是山巅境女子武夫的绣娘,大骊刑部这边其实已经有过接触,给出的建议,是放弃。
至于更合适的那个裴钱……就算了,如今谁都不愿意跟那位隐官打交道。
周海镜摇晃水碗,“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?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?”
宋续点头道:“运气不好,是这样的。如果运气好的话,能够凭本事逃离京城,那就此生不许踏入大骊版图一步,一经发现斩立决。”
周海镜啧啧道:“呦,这话说的,我终于相信你是大骊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。”
宋续笑道:“我就说这么多。”
周海镜将那水碗随便丢到桌上,伸出大拇指,抹过嘴唇,缓缓道:“对了,什么叫过多损害大骊利益?谁帮忙解释一下。”
葛岭主动说道:“比如身负大骊武运之人,或者是大骊境内某位上五境修士,野修除外。”
周海镜哦了一声,沉默片刻,试探性问道:“就不能痛快些,毫无约束,无法无天,想杀谁就杀谁?你们大骊边军,不是都有战功一说吗,拿来换人头?”
宋续摇头道:“不行。”
葛岭补充了一句,“如果我们真与这两种人结仇,可以事先报备,只要刑、礼部两位侍郎都通过了,还是可以出手的,而且保证没有任何后顾之忧。”
周海镜笑道:“我一个渔民村姑出身的娘们,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,可没本事去招惹飘来飘去的山上神仙。”
无人搭话,她只得继续说道:“听你们的口气,就算是礼部和刑部的官老爷,也使唤不动你们,那么还在乎那点规矩做什么?这算不算群龙无首?既然如此,你们干嘛不自己选出个带头大哥,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错啊,相貌堂堂,为人和气,耐心好境界高,比那个喜欢臭着张脸的袁剑仙强多了。”
葛岭说道:“国师订立过几条雷打不动的规矩,必须遵守。”
周海镜撇撇嘴,“可是亲手创建地支一脉的国师大人,都已经不在了嘛。”
宋续摇头道:“真正规矩,在无人处。”
周海镜皱了皱眉头,好像她不觉得这种话,会从一位大骊皇子嘴里说出口。
葛岭笑道:“周姑娘,这种话,在这里说是没关系的,只是千万千万,别被先前那位陈先生听了去。”
小沙弥伸手挡在嘴边,小声道:“说不定已经听见啦。”
葛岭点点头,深以为然,瞥了眼门外,不觉得自家道观的那点山水禁制,拦得住陈平安的飞剑潜入,这位隐官大人陈剑仙,做事情多……老道。
总之他们是切身领教过的,还不止一次,代价一次比一次惨痛。
宋续揉了揉眉心,看着那个好像还不信邪的女子武评大宗师,其实宋续并不担心她会拒绝此事,反而开始担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脉后,会不会牵连其余十一人了。
周海镜起身说道:“那辆马车,是我租来的,你们能不能帮我归还?”
宋续笑着点头:“当然没问题。”
周海镜愤懑不已,“你们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铺子,连我具体花了多少钱,都查得一清二楚?”
宋续说道:“只要周宗师答应成为我们地支一脉成员,这些**,刑部那边就都不会查探了,这点好处,即刻生效。”
周海镜笑道:“我再想想,这么大的事,得考虑周全了再给你们答复。对了,能不能先借我一块无事牌耍耍?你们嘴上说得天花乱坠,万一都是骗子呢。唯独无事牌这玩意儿,做不得假,谁也不敢作伪。”
宋续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头等无事牌,轻轻丢给周海镜。
周海镜走向门口那边,“都别送啊,我又不会跑。”
结果还真没人送她出门了,把她气了个半死。
在周海镜离开道观大门后,覆了张面皮,立即变成一副寻常女子姿容,她然后一路闲逛,步行返回京城住处。
与苏琅所说的随缘而走,选中地方,不算假话,刚到京城那会儿,逛庙会的时候,虽说一样覆了张面皮,可是她那身段,藏不住啊,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,哪个男人见了不眼馋几分?
很快给俩少年岁数的小蟊贼盯上了,胆大包天,一个毛手毛脚要揩油,另外一个更过分,竟然想偷钱。
想揩油的那个,瞧着还挺眉清目秀,就给她捏住脸颊,一个拧转,疼得少年满脸泪水,好像半张脸皮都给那婆娘一把扯掉了。
至于那个竟敢偷钱的小王八蛋,直接双手脱臼不说,还被她一脚踹翻在地,疼得满地打滚,只觉得一颗苦胆都快碎了,再被她踩中侧脸,用一只绣花鞋反复碾动。
之后她就让俩少年带路,说帮忙找个地儿落脚,就一个条件,不用她花钱。
然后就找到了当下的那个住处,除了确实不花钱,之外到底是怎么个好法,那位青竹剑仙是最清楚不过了。
大骊京城之内,既有意迟巷篪儿街这样的豪门林立,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,更有一些遍地鸡鸣狗盗、马瘦毛长之地。
走过一处路边猪圈,周海镜朝里边瞥了眼,还是有点瘦啊,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,好像也没几斤肉可炖的。
年关难过,最难熬过年关的是什么?
是没钱的穷人吗?哈哈,错,其实是猪。
周海镜自顾自大笑起来,有趣有趣,自己确实很风趣。以后谁祖坟冒青烟,有幸娶了自己,肯定每天都不会闷的,床上床下都是嘛。
她走在一条阴暗巷弄中,突然停下脚步,冷笑道:“陈剑仙,身为一宗之主,如此鬼祟行事,是不是不够厚道?”
片刻之后,周海镜松了口气,要么是自己多想了,要么是没诈出来。
其实这一路走来,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围气机,只是始终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。
周海镜吐了口唾沫在地上,这些个仙气缥缈人模狗样的修道之人,相较于山下的凡夫俗子,就是名副其实的山上神仙,气力之大,超乎寻常,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讲规矩,更见不得光,那么除了只会以武犯禁,还能做什么。
一路上,路过那些劣质脂粉香味的几条巷子,与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们,闲聊调侃几句,就有妇人劝她,拉她入伙,说挣钱容易,周海镜就回一句,是不是挣钱还快哩。好几位妇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,就是愈发难掩她们眼角的皱纹了。
周海镜回了住处,是个僻静寒酸的小院子,门口蹲着俩少年。
周海镜一脚踢开一个,笑着说了句,像你们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郎,出门得小心,说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。
她掏出钥匙开了门,也懒得关门,就去晾衣杆那边收衣服,她踮起脚尖,停滞腰肢,伸长双臂,门外坐着的俩少年,就一起歪着脖子使劲看那个身姿婀娜的……泼妇。
周海镜头也不转,继续收取竹竿上边的衣服,笑骂道:“小心老娘一个屁蹦死你们。”
离着院子不远的小巷处,有人咳嗽一声。
周海镜恼羞成怒,“好个陈剑仙,真有脸来啊,你咋个不直接坐竹竿上边等我啊?!”
陈平安走到门口这边,停步后抱拳歉意道:“不请自来,多有得罪。有事……”
周海镜直接丢出一件衣物,“赔罪是吧,那就死去!”
陈平安如临大敌,瞬间侧身躲过,“那我下次再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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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气长城遗址的城头上,凭空出现两道身影,刚好就在崖畔。
陈平安望向对面,之前多年,是站在对面崖畔,看这边的那一袭灰袍,至多加上个离真。
收回视线,陈平安带着宁姚去找魏晋和曹峻,一掠而去,最后站在两位剑修之间的城头地带。
魏晋说道:“左先生已经南下了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虽然已经猜到了,但是等到听到这个答案,还是揪心。
坐在城头边缘,眺望远方。
宁姚站在一旁。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忍不住心声询问两人:“我师兄有没有跟你们帮忙捎话给谁?”
魏晋淡然道:“不曾。”
曹峻嬉皮笑脸不说话,只是看着那个脸色逐渐阴沉起来的家伙,吃错药了?不能够吧,一场正阳山问礼,何等剑仙风流,人比人气死人,想自己在宝瓶洲和桐叶洲打生打死,出剑无数,也没捞着啥名气。
结果曹峻被宁姚瞥了一眼。
曹峻只得说道:“在这边,除了传授剑术,左先生一向懒得跟我废话半个字。”
陈平安好说话,这娘们可不一样。
只是说到这里,曹峻就气不打一处来,怒道:“陈平安!是谁说左先生请我来这边练剑的?”
陈平安笑眯眯反问道:“是我,咋的?”
只要师兄没有让人帮忙捎话,哪怕此行南下,依旧风险极大,可至少好歹不是陈平安先前那个最坏的设想了。
曹峻瞥了眼宁姚,忍了。
陈平安沉默不言,只是望向远方。
宁姚坐在一旁。
曹峻想起一事,说道:“陈大剑仙,如今有不少来这儿游玩的神仙老爷,大大小小的,一个个每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,就去捡取城墙碎石带回去,反正也没个人管,估摸着这会儿就有。”
不曾想陈平安就跟个聋子一样。
曹峻就不再多说什么。
过了半天,陈平安才回过神,转头问道:“方才说了什么?”
曹峻哭笑不得,懒洋洋抬手抱住后脑勺,道:“没事。”
陈平安这一次没有望向远方,而是视线低敛,就看着脚下边的广袤大地。
万年以来,多少剑修,家乡异乡,就在这里,来如风雨,去似微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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