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,从骑龙巷台阶那边缓缓走下,在门口那边停步,她脸上有些笑意。
这个娘们,一年到头眯眼笑,可真没谁觉得她好说话,就连隔壁铺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瞒,遇到了长命,一样歇菜,乖乖当个小哑巴。
不料今儿长命脸上的笑意,倒是透着一股真诚。受宠若惊的贾老神仙,可不敢得意忘形,立即低头弯腰,朝那门外,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,然后一个滑步再一个侧身,摊开一手,笑容灿烂道:“掌律里边请,里边请。”
长命斜靠门,与目盲老道人点头致意,再跟陈灵均说道:“这一行人,多半是奔着你来的。”
陈灵均如遭雷击,一跺脚,使劲摔袖子,哀嚎道:“遭了哪门子孽啊!不能够啊,大爷招谁惹谁了,每天与人为善,路边蚂蚁都不敢踩一下的。”
坐在隔壁铺子门口的阿瞒,站起身,来到这边,双臂环胸,问道:“要不要我跟裴钱说一声。”
陈灵均眼珠子急转,找裴钱,管用是管用,问题是裴钱最喜欢记账啊。
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?
长命嗑着瓜子,笑道:“朝你来的,就不能是好事登门?”
陈灵均咳嗽一声,朝那阿瞒挥挥手,“去去去,小孩子别掺和大人事。”
阿瞒扯了扯嘴,转身就走。
陈灵均补了一句,“好意心领了,下次再去我那个李锦兄弟的铺子买书,只管报上我的名号。”
报上他的名号,当然没屁用。毕竟报上自家老爷的名号,都一样不打折。
但是他可以偷摸一趟红烛镇啊,先把书钱垫付了,当是预支给书铺,再让李锦在小哑巴拎麻袋去买书的时候,假装优惠了。
这种小事,你这位冲澹江水神老爷,总不至于为难吧?
若真的这点面子都不给,还怎么混江湖?啊?要不要陈大爷教教你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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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京城,铜驼坊。
一位衣衫老旧的老先生蹲在一条巷弄里,刚跟人下完一局棋。
对方是下野棋挣钱,老先生就像是在当财神爷送钱散钱呢。
围棋下一局耗时太久,所以巷子这边几乎都是象棋,有些是凭真本事下棋赢钱,更多是摆些棋路刁钻的老谱残局坑人。
老先生站起身,揉捏手腕,蹦跳了两下,念叨着得我接下来要认真起来了。
气啊,输钱不说,还被一旁几个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头子,骂作臭棋篓子。
蹲在那边赢了不少钱的,是个笑眯眯贼兮兮的年轻男人,五短身材,长得有点歪瓜裂枣,这会儿男人只担心那个穷酸老先生兜里的钱不够多。
老先生重新蹲下身,深呼吸一口气,结果一局过后,又要掏钱结账。
这个老先生的棋品真是……一言难尽,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。
几乎每走三五步,就要嚷嚷着容我悔一手。唉?怎么落子放错地儿了,年纪大了,就是眼神不济事。
后来年轻男人都习惯了,只要老先生一抬头,就知道要打个商量。反正也简单,落子无悔,没得商量。
所幸给钱的时候还算痛快,愿赌服输,棋力差,棋品低,赌品还凑合。
老人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,“要是我学生在,保管输不了。”
年轻男人笑道:“老先生只管喊学生来,赌注彩头还可以往上涨。”
老先生揪须叹气道:“这不是喊不来嘛。”
年轻人随口打趣道:“老先生还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?”
瞧着很穷酸,一只棉布老旧的干瘪钱袋子,当下愈发消瘦了,刨去铜钱,肯定装不了几粒碎银子。
老先生笑道:“学生倒是不多,不过个个成材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。”
年轻人笑问道:“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里边,难不成还出过进士、举人老爷?”
好刁钻的问题。
老秀才一时间有些哑然。
师徒两辈人,唯独科举功名一事,还真是唯一的软肋。
好像除了自己有个秀才功名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
亏得再传弟子当中,出了个曹晴朗,好苗子啊,幸甚幸甚。
见那老先生摇摇头。
男人眼中的一点炙热和希冀,也就转瞬即逝。
本以为遇到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某位大骊官场老人呢。
那个下棋赢钱的男人,实在是赢钱赢得太过轻松,以至于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犹豫之时,年轻人就背靠墙壁,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书籍,随手翻几页书籍打发光阴,其实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。
老秀才笑问道:“老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?”
男人摇摇头,“暂时还不是,来京城参加秋闱的,我祖籍是滑州那边的,后来跟着祖辈们搬到了京畿这边,勉强算半个京城本地人。本来这么点路,盘缠是够的,只是手欠,多买了两本善本,就只好来这边摆摊下棋了,不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,死活撑不到乡试。”
老秀才说道:“桂榜题名,饮酒鹿鸣宴,妥妥的。”
“何以见得?莫非老先生还会看相?”
“看相嘛,会那么一丢丢,只不过呢,圣贤有云,相人,古之人无有也,学者不道也。”
男人愣了愣,然后大笑起来,挥了挥手中那本解禁没多久的圣人书籍,“有理有理,不曾想老先生还是同道中人。”
老秀才抚须而笑,“是极是极,不曾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道。”
男人卷起那本书,抱拳晃了晃,“不管如何,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。只要真能通过乡试,我就请老先生喝酒。”
老秀才微笑不言。
男人收起书籍,放入袖中,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,只得一拍脑袋,恍然道:“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,我叫卢灵昌,放榜那天,要是中了举人,我就来这边摆摊等老先生,要是没中,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。”
“这敢情好。”
老秀才点点头,“卢老弟,容我多说两句,形相善恶,非吉凶定例,才高需忌气盛啊。”
卢灵昌笑着点头称是,也没如何当真。等老子考中了举人再考进士,将来当了官再来谈什么才德配位。
老秀才起身告辞离去,卢灵昌蹲在地上,在老先生走出几步后再转头时,男人笑着挥手作别。
老秀才叹了口气,双手负后,踱步离去。
北风吹瘴疠,南风多死声。此生困坎壈,忧患真吾师。
少不解事老又懒,治学得一或十遗。水陆冰冱天冻云,一见梅花便眼清。
老秀才诗兴大发,只觉得好诗好诗,就算白也老弟在此,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绝的冲动吧。
人云亦云楼所在的巷子那边,李希圣身边跟着书童崔赐,一同游历大骊京城。
李希圣之前从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芦洲后,在那个藩属小国继续书斋治学,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门拜访,之后李希圣南下途中,刚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观主。
其实这场重逢,对李希圣来说,略显尴尬。
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就很乐呵。
如今这个浩然儒生的李希圣,与师尊道祖再次相见,到底是道门稽首,还是儒家揖礼?
结果李希圣先与道祖打了个稽首,再后退一步,作揖行礼。
之后李希圣就带着崔赐赶来京城,主要是先前此地动静太大,李希圣远在北俱芦洲,都心生感应。
大骊铁骑,所向披靡。
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。
小巷门口,刘袈见那气度不俗的儒衫男子,站在了小巷外边,然后挪步向小巷这边走来。
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。
少年以眼神作答,干嘛。
老修士见他不开窍,只得以心声问道:“该不该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