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院不是管不了,按照规矩行事,半点不难,只是就怕遇到一些个模棱两可的麻烦事,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,处理起来,教人最为耗神。
若是有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,帮忙居中调度,为学宫或是书院斡旋,某种时刻可能有奇效。
不过陈平安还是作揖致谢,然后满口答应下来,但是只保证自己愿意出面调解矛盾,却绝对不保证某位剑修一定听自己的。
如此一来,反而让刘祭酒觉得最好。
老人拍了拍身边青衫的胳膊,轻声说道:“平安,以后不要因为念旧情,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,还是要该如何,就如何。”
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,“会的。”
暮色里,夕阳西下。
在这座未来青萍剑宗的青萍峰之巅,老将军站在崖畔,轻拍栏杆。
看了眼身边的两个晚辈,老人其实都很满意了,好像恍惚之间,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白衣背剑少年,那会儿,仙之更是少年郎。
策马上国路,风流少年人。白发向何处,夕阳千万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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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龙州正式改名为处州,槐黄县城。
李槐返回家乡,身边还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贴身扈从,黄衣老者模样。
正是来自十万大山的蛮荒桃亭,如今则是在鸳鸯渚一战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。
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,环顾四周,“公子,你这家乡真是块风水宝地,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公子又是其中翘楚,只说这槐黄县,就是个好名字,槐花黄时,人间举子忙。”
有点意思,很有嚼头。
昔年一座骊珠小洞天落地生根,从洞天降为福地,小镇年轻一辈,就像都迎来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大考。
爹娘和姐姐姐夫,回了北俱芦洲,娘亲还是放心不下狮子峰山脚的那个铺子。
陪着自家公子到了小镇,嫩道人瞥了眼远处,咦了一声,嫩道人招手喊道:“这条……呸,这位小兄弟,过来一叙。”
那条骑龙巷左护法,犹豫了一下,抬头瞥了眼李槐,再看了眼黄衣老者,一番权衡利弊,还是夹着尾巴,屁颠屁颠小跑过去。
嫩道人低头弯腰,和颜悦色问道:“小兄弟既然早已炼形成功,为何依旧如此的……锋芒内敛?”
黄狗耷拉着脑袋。
一言难尽。有口难言。
炼形成功了又如何?什么叫神仙日子?就是裴钱不在骑龙巷和落魄山的日子!
它哪里想要当什么骑龙巷的左护法,是当年那个小黑炭硬生生丢给自己的头衔,最惨淡岁月,还是那个小黑炭去学塾上课的那段日子,每次学塾下课,路过路边茅厕,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,笑容玩味,问它饿不饿。
李槐蹲下身,揉了揉黄狗的脑袋。
看得出来,这位骑龙巷左护法好像比较紧张,李槐就没让嫩道人拉着这位道友客套寒暄。
一座旧乡塾,李槐去衙门户房那边找熟人托关系,才要来一把钥匙。
这座昔年稚童开蒙的学塾,名义上依旧归属槐黄县衙。
上次在中土文庙附近的鸳鸯渚那边,李槐跟陈平安讨论过一件事,
得知陈平安确实有那当教书先生的想法后,只是却不在家乡当夫子,李槐就问为什么不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这个地儿,名正言顺的事情,又不过分,大不了跟龙尾溪陈氏各开各的学塾。
陈平安的回答,让李槐有些伤感。
如今的小镇老宅里边,就没剩下几个当地百姓了。大年三十晚上,还有几户人家会走门串户梦夜饭?
毫不夸张的说,家乡百姓十去九空了,几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边,用一个高价、甚至是天价卖出祖宅后,都成了龙州治所的有钱人,以前是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之外,除了那些龙窑老师傅,老百姓见几粒碎银子都难,在那段做梦都不敢想的发迹岁月里,家家户户,是那见颗铜钱难,谁兜里还揣铜钱呢,多跌价。
只不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,真正守住家业的,就没几个,钱财如流水一般来又走,其中半数都还给了赌桌,青楼,酒局,很快就糟践完了家底,不少人连州城那边的新宅子都没能守住。不然就是心比天高,喝了几两酒,认识了一些所谓大户人家和官宦子弟,胡乱跟人合伙做生意,什么钱都要挣,什么买卖都觉得是财路,什么偏门财都敢挣,可是小镇出身的,哪里精明得过那些人精儿,一来二去,也就听了几个响,打了水漂。
冬末的阳光,晒在身上,让人暖洋洋。
小镇有个老话俗语,要是转为大骊官话,意思约莫就是日头窟里,或者说是日头巢里。
李槐走过螃蟹坊和铁锁井后,停下脚步,以前这里有个算命摊子。
小时候有次跟着姐姐李柳上街买东西,李柳在店铺讨价还价的时候,李槐不耐烦,就一个人跑出铺子,在这里顺便求过签,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学塾课业简单些,背书不要再那么记不住了,挨板子到还好,只是经常被骑龙巷的那个羊角辫子笑话,难受。谁还不是个要面儿的大老爷们啦?
反正李槐当时就是一通乱晃,结果从签筒里边摔出一支竹签,年轻道士一惊一乍的,说是一支上上签。
李槐当时年纪小,听不懂签文内容,记也记不住,李槐只听那个年轻道士,信誓旦旦说这是最好三支好签之一了,可以不收钱。
因为担心道士反悔,要跟自己讨要铜钱,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,找姐姐去了,真要钱,找我姐要,钱不够,认姐夫总成能了吧?
所幸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双手笼袖,坐在摊子后边,笑得还挺像个未过门的便宜姐夫。
回家一说,把娘亲给高兴坏了,一顿晚饭,大鱼大肉,跟过年差不多了。
果然是好签。
隔了几天,因为又想啃鸡腿了,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摊子,假装自己是第一次来,结果又是一支好签,年轻道士说又是那三支好签之一。
李槐再屁颠屁颠回家跟娘亲一说,油水比上次稍微少点。
在那回家路上,还有只在李槐身边乱窜的小麻雀,差点被孩子一个蹦跳捞在手里,带回家一起那啥了。
妇人在饭桌上问了一嘴,算命花钱不?
李槐摇摇头,我哪来的零花钱,都存着了。
以后李柳要是嫁不出去,估计就得靠他那只从老瓷山那边捡回来的储钱罐了。
只是这种话没必要说,李柳再嫁不出去,总也是自己的亲姐姐,而且娘亲确实太偏袒自己了,哪怕年纪再小,李槐也觉得这样不太好。
妇人就有些怀疑,转头跟自己男人聊,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,该不会是个骗子吧?
李二咧嘴一笑,反正也没能骗着钱,骗不骗的无所谓。
妇人揉了揉眼角,晓得了,那个听说喜欢嘴花花、摸小媳妇手儿的年轻道长,估摸着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,打算拐弯抹角,放长线钓大鱼呢。妇人既得意,嘴上又不饶人,真是个不学好的色胚玩意儿,既然认得些字,怎也不去福禄街那边给有钱人家当账房先生。
李二只是埋头吃饭,不搭话,还是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德行。
妇人倒是没啥歪心思,自家男人再窝囊,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这点道理,要是都守不住,会被街坊邻居和嘴碎婆姨,拿闲话戳断脊梁骨的,她只是想着还能不能给娘家人的一个女孩,当个媒人。
再说了,李二只是别人嫌弃挣不着钱,她不嫌弃啊。
妇人就跑去那算命摊子一瞧,瞧着年纪轻轻,细皮嫩肉的,得嘞,一看就不顶事啊,身上就没点腱子肉,真能下地干农活?关键还穷,听说一年到头,只能借住在扁担巷一个喜事铺子旁边,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铺。
不然也不至于摆个长脚的摊子讨生活,谁家女子嫁给他,日子长久着呢,能落着好?算了,还是不祸害娘家那个丫头了。
李槐带着嫩道人,再去了一趟小镇最东边,孤零零杵着个黄泥房子,这里就是郑大风的住处了。
其实李槐从小就跟郑大风很亲近,郑大风经常背着穿开裆裤的孩子乱逛,那会儿李槐也没少拉屎撒尿。
郑大风在家乡的时候,混日子,得过且过,反正就是缝缝补补又一年,有钱买酒,没钱蹭酒,还好赌,赌技又差,哪有正经姑娘,瞧得上这么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。
如今郑叔叔不在家了,反而春联对联样样不缺,也打扫干净得不像多年没人住的地方,
李槐知道缘由,肯定是郑叔叔留了钥匙,给落魄山的那位暖树小管事。
想到了粉裙女童,就跟着想到了陈平安,李槐笑了起来,双手抱住后脑勺,晃荡起来,去找董水井吃碗馄饨去的途中,随口说道:“咋个还不是大剑仙,太不像话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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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京城,一条小胡同。
林守一回到家中后,来找父亲。
林守一来到偏屋,站在门口。
父亲盘腿坐在炕上,案几上隔了一壶酒,一只酒碗,几碟佐酒小菜,都不用筷子,自饮自酌。
双鬓微霜的男人,斜眼门口,单手提着酒碗,神色淡漠道:“有事?”
林守一点头道:“有事!”
看那男人的架势,这个儿子要是没事,就干脆别进屋子了,而且要是没大事,在门口站着说完就可以走。
若是有外人在场,瞧见了这一幕,估计能把一双眼珠子瞪在酒碗里打旋儿。
生了林守一这么个“麒麟儿”,任你是上柱国姓氏的高门,不一样得好好供奉起来?
林守一的父亲,是昔年骊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,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佐官,管着些胥吏,而且先后辅佐过三任督造官,宋煜章,藩王宋长镜,曹耕心。只是当年的小镇百姓,老老小小的,对官场都毫无概念,甚至都分不出官、吏的区别。加上督造署的官吏,一年到头只跟那些龙窑、窑工瓷器打交道,跟一般老百姓其实没什么交集。
但是师伯崔瀺,曾经为林守一泄露过天机,自己的这个名字,都是父亲开口,请师伯帮忙取的。
一个督造衙署的胥吏,能够让大骊国师帮忙给儿子取名?
傻子都知道这种事情,绝对不合情理。
何况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,更不觉得父亲就只是个督造署的芝麻官。
男人问道:“是不是需要我光脚下地,跑去大门口,把你一路迎进来?”
林守一这才跨过门槛,斜坐在炕上,只是没有脱了靴子,学父亲盘腿而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