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之后,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,却不是回户部当差,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,还是当员外郎,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,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,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,用心钻研起来了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、营造范式,足足小半年过后,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,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,请朋友帮忙找人,捎带上了几位暂时现在家中的老水工、匠人,一同出京,就像那位周兄说的,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,都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。
结果倒好,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,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,再传授一些官场的讲究和忌讳,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后,瘦了三十多斤,手脚满是老茧了,在父亲这边,反而还不落好了,自己几次回京述职,一口一个逆子、孽障。
不过如今好多了。
每次等到年轻侍郎离京,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,翻来覆去,也就是这么句话了。
师毓言摇摇头,“别当我傻啊,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,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,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,所谓的历练,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,所以第一等选择,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,当个护国真人,身为羽衣卿相,身份贵不可言。好处嘛,自然是取之不尽了。第二等,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,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,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。”
“再次一等,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,当个家族客卿,而且天高皇帝远的,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。”
“要是给京官,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,终究是在天子脚下,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了,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,偶尔碰到些事情,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。最次一等的,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。找到我,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,老章,你自己说说看,算怎么回事?”
“要说升官,我当然是想的,可要说发财一事,就免了。老章,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,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。”
老幕僚感叹一声,“事到如今,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。”
“实不相瞒,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,他姓周名瘦,是宝瓶洲一座……小山头的首席供奉,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,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,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,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,年轻时,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,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,老龙城,神诰宗,云霞山,都是去过的,就与周兄弟认识了,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,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,在宝瓶洲,呵呵,很风光的,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。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,游历过云窟福地,北归返乡之时,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,劝我树挪死人挪活,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,每天受闷气,还不如来你这边,说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,志向远大,以后当个一部尚书,不在话下,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,就当是养老了。”
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,果真曲折,无巧不成书!
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,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。
父亲只说此人,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,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,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,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。
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,说本洲的某处镜花水月,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,出手阔绰,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,还喜欢自称“龙州姜尚真”。
不过宝瓶洲北边,好像确实有个龙州。
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,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,从哪里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,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,是多年朋友了,来自赤衣山,是个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师,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,每次领了朝廷俸禄,雷打不动的,就赶紧去那镜花水月砸钱,破口大骂姜老贼。
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,就吓了一大跳,于公于私,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过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,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,凭你的小小金丹修为,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,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。
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,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,色胚一个,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。
还说他们这个帮派,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,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,所以得以排第三,除了盟主,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。
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,说是炉火纯青的化境了,崩了真君还说自己要不是靠着几个臭钱,凭良心说,怎么都该是你当那二当家的。
听那崩了真君这么一说,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,第二还是第三,争那虚名作甚,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……
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,山上恩怨,半点不感兴趣,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,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,名叫令狐蕉鱼,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,没法子,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,争抢名次。
如今对于花月场所和莺莺燕燕,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,偶尔在京城那边,朋友邀请,也会去喝几场花酒,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。
尚未而立之年,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,如今唯一的感想,大概就是三个字。
年轻过。
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,有位船家女,她直起腰,抬手挽发髻。
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,不过无碍,那份曲线玲珑,就很养眼了。
各自收回视线,老仙师与年轻官员,相视一笑,果然同道中人。
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:“跟着我这一路,算是看出来了,老章你雅也雅得,俗也俗得,苦也吃得,福也享得,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,确实让我羡慕万分,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,就跟你入山修道了,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。”
章流注笑着摇头道:“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,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,要好很多。”
师毓言转头问道:“对我这么有信心?”
章流注点头道:“当然有信心,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,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,都有信心。”
他娘的,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,什么周瘦,什么周肥,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!
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、自称崔东山的那个家伙,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,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,等着看笑话呢。
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!
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,立即挨了一巴掌,然后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,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,“老实交代,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?!”
师毓言转过头,愣愣道:“这位是?”
那白衣少年笑道:“我姓崔,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,下山历练,刚刚云游至此,就来见一见老朋友。当然了,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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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土神洲,大雍王朝,九真仙馆。
一处临水小谢,潭水清澈,水底游鱼,瞥瞥乎可数。
此地是宗门禁地,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此地。
仙人云杪,身穿一袭雪白长袍,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。
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,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,由于在鸳鸯渚那边,挣了个“李水漂”的美誉,估计在甲子之内,是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。
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,面容看似二十而弱,十五而强,不施脂粉,面若桃花,穿白绫绿裙,光彩动人。
她名为魏紫,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,她也是一位仙人。
云杪放下山水邸报,抬头问道:“进展如何?”
有些事,有点见不得光,小心起见,道侣双方,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。
魏紫嫣然一笑,“很顺利,要不是文庙规矩在,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,只需说是封山,肯定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九真仙馆祖上阔过,传下来的法统道脉,极为可观,符箓派,丹鼎派,绿章宝诰,龙脉发丘,兵家修士,纯粹武夫,甚至是剑修,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,而云杪的这位道侣,更是机缘极好,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,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,而她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,当年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的金丹女修,在转去鬼道修行后,从此破境顺遂,势如破竹。
云杪盯着她,提醒道:“绝对不可如此行事。”
她伸了个懒腰,“省得省得。”
“省得”一语,是她的家乡方言。
南光照所在宗门,大半底蕴,都在飞升境的祖师一人身上,境界,天材地宝,神
仙钱,都是如此。
一众嫡传当中,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,可是到头来,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,当那绣花枕头的傀儡宗主。
结果即便如此,南光照还是死了,而且死得极其意外。
除了在山门口那边尸首分离的南光照,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,“手刃南光照者,灵爽福地,剑修豪素。”
豪素?
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,都不知道此人是谁,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。
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?又为何如此籍籍无名?
要知道那场架,都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,竟然就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,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。
而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,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,身上的几件咫尺物,都一并被剑光销毁了。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,最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。
宗门财库,再戒备森严,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,来得牢靠?
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,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,早就满腹怨言了,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,一座宗门,就此人心涣散,那些供奉,客卿,早就通过飞剑传信,与宗门撇清关系了。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,都四散离开,另谋高就去了,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花,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。
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,名义上是缔结盟约,其实一座宗门,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。
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,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,如果拒绝九真仙馆,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,
哪怕退一万步说,骨头够硬,当宗主的,拒绝了云杪的提议,这都不算什么,瘦死的驼骆比马大,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,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!
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,掩嘴娇笑不已,花枝乱颤,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,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,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,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,“他娘的,除了老子,从师尊到同门,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。”
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。
云杪的传道师尊,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,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,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,经常一同游历,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。因为云杪的师父,与南光照同境时,一直更像是个帮闲,以至于在中土山巅,一直有那个南光照“影子”的讥讽说法。
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。
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,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。
眼前这位道侣,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,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,顺利接手馆主一职,并且坐稳位置,她暗中出力极多。
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,使得一座九真仙馆,一双道侣两仙人。
大雍崔氏王朝,自古就有举国簪花的习俗,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。
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,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,曾经为百花福地挡下过一场“风波”。
九真仙馆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头把交椅,可惜大雍王朝境内,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。
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,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。
遥想当年,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,师父在内,一飞升一仙人三玉璞,再加上四位供奉、客卿,一座祖师堂内,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!
在中土神洲,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。
涿鹿宋氏每隔十年,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。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,去往百花福地,谁不是座上宾?
魏紫问道:“眉山剑宗那边?”
云杪摇头道:“不用多想了,免得画蛇添足。”
眉山剑宗的许心愿,是宗主嫡孙女,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,她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,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,结为山上道侣,两宗联姻,争取三五百年之内,将那眉山剑宗收入囊中,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