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先生摇摇头,“不算如何了解,只是早年交过一次手。当时我去宝瓶洲那边收一笔旧账,很凑巧的事了。”
想起当年石毫国境内,风雪满天,有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人。
韩-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间的那把长剑,“要我看啊,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,都不如你们这个行当。”
剑鞘是真,却是障眼法,鞘内所藏其实是一把直刀。
这位曾先生,是一位赊刀人。
当然不是说世间赊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。
之所以知晓剑鞘藏刀一事,是韩-光虎年少时亲眼见过,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,学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,等到曾先生出现后,才真正能算开始习武,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甲洲韩万斩,有了那个拳压一洲的武夫韩-光虎。
曾先生微笑道:“我就当你是夸奖了。”
韩-光虎问道:“苻南华身边那个小姑娘,是不是当年潜入虞氏王朝的洛京,割走皇帝脑袋的那个人?”
曾先生笑道:“她哪里做得成,是她师父动的手。”
韩-光虎啧啧称奇道:“全是些奇人怪事。”
曾先生点头道:“既然是万年未有之大格局,那就肯定是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了。”
韩-光虎说道:“有机会,一定要见识一下陈平安的拳脚,到底有几斤几两。”
曾先生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个徒弟的简明,重新眺望远方。
天下武夫谁敌手。曹陈。
————
缺月疏桐,风吹晕生,窸窣古莽,山河同照。
下一刻,天地景象蓦然如一颗铜钱翻转,再无那棵梧桐树。
只见一位白衣飘摇的青年,身躯庞然,盘腿坐在一片金黄树叶之中,身形如山岳巍峨,那些落叶如金色之海。
年轻面容,神色显得却极为老态,尤其是一双眼眸,一金黄一雪白,如日月共悬。
相比之下,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,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,就像两粒芥子,漂浮在海面上。
陈平安此刻腰悬双刀,掌心抵住刀柄,一把夜游长剑,悬停身侧,仰头看着那位身躯便是镇妖楼的古老存在。
记得之前在蛮荒天下,凭借三山符,曾经路过一座大岳青山,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,与眼前这位,便有七八分相似。
道号碧梧的大岳山君,重瞳八彩,披发,身穿绛衣,脚穿一双草鞋,一身古幽道气。
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,与这棵梧桐树又是什么关系。
按照文庙最早的记录,相对比较简单,在那些老黄历的前边,将天地间的某些存在,粗略划分为“神异”“古怪”两种。
小陌轻轻旋转手中绿竹杖,微笑道:“道友,法相这么高,看得我脖子酸。”
这次游历,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,小陌才这么好说话,如果是在万年之前,早就试着来一次刨根见底了。
远古时代,何其天高地阔,疆域之广袤,五座天下加在一起,版图也远远没有达到之前的规模,其中人族的数量,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,所谓的繁衍生息,开枝散叶,不过是苟延残喘,勉强求活罢了。等到术法如雨落人间,各种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,而人族作为先天最适宜修行的万灵之首,简直就是“天生道人”一般,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种族,想要成为地仙,通过两座飞升台,想要生生不朽,都需要炼形为人,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远。
可作为妖族出身的小陌,最终依旧是人间大地之上,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小撮“道人”之一。
它笑了笑,缩小身形,变成与两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,一双眼眸也恢复正常,一身碧绿法袍,唯有两只袖子极长,它一步跨出,拖曳两只大袖,径直来到金色落叶地界的边缘,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,双袖笔直落地,自我介绍道:“道号青同。”
它只见那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飞升境巅峰剑修,眯眼笑道:“小陌,道号喜烛。”
青同看了眼那一袭鲜红法袍,除了悬停一把长剑,还有张符箓,因为陈平安在最后一场幻境天地中,滞留太久,是第十一张符箓了。
青同感慨道:“多年没有见到这种‘忽然符’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忽然符?好名字。”
按照《丹书真迹》记载,称之为白驹过隙符,别称月符。
每当一张符箓燃烧殆尽时,便有一匹白驹跳跃一闪而逝状。
青同点头道:“这张符箓,是陆掌教首创,脱胎于道祖的那张大符‘万年桥’,当年被陆掌教取名为‘忽然符’。”
当年陆沉还未远游青冥天下,更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,乘舟泛海多年,曾经离船登岸桐叶洲,专程造访镇妖楼,跟陈平安差不多,“游山玩水”一趟,陆沉在路途中,闲来无事,便绘制出这张忽然符,只是符箓材质,极为罕见,陆沉当初掬水画符,所掬之水,正是光阴长河,这张忽然符的门槛之高,可想而知。
悬停在陈平安身侧的这张符箓,显然是被某位高人简化了,青同之所以可以断定不是陆沉亲手作为,因为青同在符箓上,看到了另外一种道法真意。
远古时代,青鸟翩跹,有“背负青天”的美誉,来往于天地,传递天庭敕书,而白驹过隙,则只游走在光阴长河中。
青同笑问道:“你是怎么发现我的?”
先前陈平安和小陌刚刚进入镇妖楼时,小陌是抬头看天,走在小陌身后的青衫剑仙,却是低头看地,甚至还踩了踩地面。
两人的视线,其实都没有错。
一个抬头看梧桐树的真身所在,一个却是低头望去,仿佛与眼前这位岁月悠悠的道人“对视”而语。
陈平安嗓音沙哑,略带几分讥讽语气,“你既然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,还敢睁眼俯瞰吗?”
青同开始挪步,却是侧过身,走在那条金色落叶与太虚境界接壤的边境线上,好奇问道:“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?”
“怎么知道此事的?”
陈平安冷笑道:“难道不是我来问你这个问题吗?”
“敲定此事”的修道之士,除了联袂走过一趟家乡小镇的三教祖师,恐怕就只有陆沉、邹子了。
邹子肯定不会节外生枝,而陆沉在离开剑气长城后,不曾来过桐叶洲,只是去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。
小陌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,身份?公子还有什么身份,能够让青同如此忌惮?先前听这青同的口气,都比天大了,明摆着都不将剑气长城的隐官身份当回事,是那位有关?只是不对啊,如果真与那位有关,青同还敢这么推三阻四,故弄玄虚?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就完事了吧?
五至高之一,持剑者。
一棵梧桐树算什么?
砍柴生火做饭吗?
那也得讲一个配不配啊。
陈平安笑道:“青同猜测我是那位远古天庭共主,也就是三教祖师都很忌惮的那个‘一’。以至于道祖还专程在小镇那边,与我聊了一路。”
这件事,是第一次与小陌说。
小陌闻言,沉默片刻,“是也正常,不对,如此才是。”
陈平安也没想到是小陌这么个答复。
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么风生水起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就凭这句话,就能够稳居前三甲,足可与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“师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”,打一打擂台。
这就是年轻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。
小陌在将自己“封禁”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后,跟随陈平安一路游历,比如在那大骊京城内,小陌早就有过类似的感觉了。
当时就觉得身边的公子,就很像那个曾经亲眼见过的“人”。
只是正因为很像,小陌之前才觉得不可能,似是而非,所有相像之人、事、物,当然都不真是。
可如果身边公子,真的是“那个人”,小陌也无所谓,甚至颇为期待。
万年之前,那场登天一役,小陌因为自身剑术一脉道法传承的关系,再加上某些个人恩怨,并未递剑,最终选择,跟碧霄洞洞主
那位道友差不多,小陌从头到尾都在袖手旁观。如果说万年之后,又有一场登天,小陌愿意追随身边人,一同登高。
有此想法后,小陌顿时神采奕奕,不如将这棵万年之前不过寻常的梧桐树,拿来练练手?
不过小陌本就没把这“青同”放在眼里,所以更大的念头,还是破境,必须要赶紧破境,不跻身十四境,根本不够看。
当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厌,就可以让自己束手无策,无功而返,何况万年之后,当下十四境修士的数量,几座天下加在一起,还能说是屈指可数,但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,就会多了,因为那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大“道法雨落”。
“可曾听说过一句邹子谶语?”
青同自问自答道:“肯定听说过,并且早就仔细思量过一番了。以你一贯谨小慎微的心性,必然是有备而来。”
是那句只在山巅流转的谶语。
凤随天风下,高栖梧桐枝,桃李春风花开日,凤死清秋叶落时,朴素传幽真,遂见初古人。
陈平安淡然道:“不当真就是了。”
这是郑居中说过的一句话,用在此时此地,很应景。
青同似乎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复,微微歪头,打量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青衫客。
浩然,蛮荒,青冥,莲花,五彩。
皆知此人姓名了。
青同停下脚步,转头问道:“我已经回答过问题,轮到你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骑驴找驴,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提醒。”
青同最早为两位登门恶客安排了两头驴子,骑驴看山河。
当时陈平安与小陌看似随意说了句“既来之则安之”。
来到什么地方?
比如曾经有一位至高存在,偶尔会沿着两条飞升台,拾级而下,来到人间。
而这座天地,其实一直是条极其隐蔽的“下坡路”。
之后的诸多“一叶障目”,相比此事,可算小儿科了。
这棵梧桐树愿意这么猜,陈平安当时也就骑驴下坡,乐得借坡下驴。
小陌一方面惊叹自家公子的思虑周密,一方面腹诽不已,你这棵梧桐树,万年修道,得了个文庙的护身符,既无天敌,也无忧虑,结果就只是修出了这么些花花肠子?
青同恍然道:“陈清都会挑中你担任末代隐官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”
小陌提醒道:“青同,对老大剑仙还是要尊敬一点。”
青同闻言有些疑惑,你一个曾经都跟元乡、龙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剑修,怎么开始对陈清都如此尊敬了。
“这般待客殷勤,比晚辈当年误入藕花深处,要有意思多了。”
陈平安手心轻轻敲击刀柄,“前辈可谓处心积虑,用心良苦了。”
比如只说那第一幅幻象天地,那位棋待诏视线所及,就是一座崭新天地。
天地景象,就会从一幅水墨写意画,变成一幅纤毫毕现的工笔画,同时从只有黑白两色的山水画卷,变成一幅青绿山水画。
之后遇到那山野老媪,寓意“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”一理。
故而等到陈平安以彩云谱镇住那老媪和妇人,便有“后世棋道,已经如此之高了吗”一语。
陈平安实在是懒得与对方拐弯抹角,便干脆揭穿那层窗户纸,直言一句“想来棋道如世道,总归是向高处走的。”
何况青同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用意。
陈平安是那个一,是棋待诏,故而才能够拥有“看一眼,天地生”的通天造化。
与此同时,那个一,又是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老媪、妇人,陈平安反而变成了后世人的另外一个“一”,两者一场重逢,前者对待当今世道,便有陌生之感。
在陈平安与小陌分开,独自去官道上看书时,书页一片空白,陈平安当时便起过自然而然的一个心念,觉得这棵梧桐营造天地的手段,太过粗陋,只能算是山水贫瘠,换成自己,只会滴水不漏……
而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种巧妙试探和微妙暗示。我青同做不到。你这个一可以。
只是陈平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好像青同处于一种极为矛盾的境地,既早早认定自己是那个一,却又不敢相信,或者说不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存在。
身形佝偻的陈平安,盯着远处那个青同,冷不丁问道:“你如今是什么实力?”
小陌一听就知道会很有意思了。
因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,极少面对一位山上前辈,直接用一个“你”字作为开场白。
那么接下来,就绝对不会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切磋了。
青同微笑道:“大概相当于一个飞升境,半个武夫神到,会几张大符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。
两人之间,瞬间出现一条鲜红长线,以及余音袅袅的一句言语。
“那我就不用担心会打死前辈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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