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,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,喜欢关起门来,坐井观天,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。
总体说来,就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老话,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
落宝滩碧霄道友,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,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,一起维持这份家业。
可惜这位碧霄道友,已经去往青冥天下。
不然公子在桐叶洲,想必会顺利不少。
那尊青同阴神,一边观战,伸手卷起鬓角一缕发丝,望向那座城池的尘土飞扬,笑问道:“这会儿还是不担心他的安危?”
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,算是送给陈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,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。
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,闭上眼睛,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。
自己主动一拳,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。
一炷香,两刻钟光阴,会不会太难熬了点?
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,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,不太好吧?
那个当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,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,假公济私,公报私仇?
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,不是别人,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。
小陌笑道:“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花枕头,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架子,才会问这种……白痴问题。”
然后小陌补了一句,“不好意思,我只是就事论事,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。”
青同呵呵一笑。
并非轻敌,只是某个高度,终究还是有上限和瓶颈的。
尤其是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,还跌了境。
不然就算是那个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,如果他只是气盛一层,游历至此,对上半个神到的纯粹武夫,又能如何?
陈平安之前正是在这桐叶洲太平山遗址的山门口那边,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,并且是以前无古人的最强,去往那处“山巅”。
气势之盛,动静之大,以青同的耳目灵通,当时就有所察觉。
只是陈平安当时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韩玉树那场厮杀,一个凭借飞剑的本命神通,一个依仗着符箓造诣,各自结阵小天地,青同不敢肆意探究,毕竟当时山门口那边还坐着一个玉圭宗的姜尚真。
桐叶洲的版图是很大,几乎等同于两个宝瓶洲,但是梧桐树万年扎根于此,就像在大地深处,学那身边的喜烛道友,结了一张蛛网。一洲广袤山河,寻常的风吹草动,不用它知道,它也懒得知道,但是只要是那种能够让它道心震颤的人与事,青同不管是职责所在,还是珍惜自身道行,于公于私,都会尽量查探究竟。
比如当初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老道,对那头背剑老猿出手,它是知道的,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敢掺和,毕竟青同还有个镇妖楼的身份,只是没有其余八座雄镇楼里边的镇白泽,说得那么直白无误。
十四境修士,本就稀罕无比,数来数去,几座天下加在一起,山巅就那么一小撮。
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,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,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,心思诡谲,手段通天。
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白也,手持仙剑,杀力第一,毋庸置疑。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第一,也是几座天下公认的。
而老观主的神通广大,看似两头不沾,但既然能够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,一同与白也、神清这两位十四境大修士齐名,
青同是亲眼见过,亲耳听过,甚至亲身领教过的。
只说一事,天底下有几个修道之人,在大几千年来的漫长岁月里,会一直与道祖“问道”?
而这位曾经号称“自出洞来无敌手,能饶人处不饶人”的碧霄洞主,与如今这个黄帽青鞋的小陌,是关系极好的道友。
这在万年之前,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。
那是一种强求不得、羡慕不来的香火情。
不是谁攀附谁,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,大道相契。
想到这里,青同忍不住感叹道:“小陌道友,以你的境界和身份,什么地方去不得,为何不去天外炼剑,慢慢熬出个十四境,再回人间?”
小陌闻言转过头,直愣愣盯着,问道:“‘小陌’也是你可以喊的?”
青同顿时默然。
就像之前说的,杀心更重的,其实是陈平安,而不是这个用上个喜烛道号的远古剑修。
但是这一刻,瞬间颠倒了。
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,因为城池内街道上,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祛除。
看到这一幕,这尊青同阴神却蓦然而笑,好像是实在忍不住了,一开始还有几分克制,到后来笑声便不可抑制,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,微微低下头,伸出一根手指,擦拭眼角,断断续续笑了几声,板起脸,咳嗽几声,转头对小陌说道:“对不住对不住,实在是觉得好玩,情难自禁,恕罪恕罪。”
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,反而不觉生气。
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,双方都是在练手,在热身,切磋而已。
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,对峙双方,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。
魁梧老者在递拳之时,期间无意间露出一截胳膊,上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文字,竟是镌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。
文字内容,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诀,也有一部佛家典籍,更有各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图。
青同的整条胳膊,就像被炼化为一条白骨山脉,而那山崖石壁之上,榜书崖刻无数,如仙人符箓,用以坚韧山体,稳固峰峦,最终使得一条手臂,就是一条龙脉。此外皮肤血肉筋脉,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庸。
一袭鲜红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墙中,手肘撑开碎石,硬生生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。
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,却没有趁热打铁,因为以两拳换一拳,稳占上风的青同,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。
这一拳不算太重,只是那份拳罡却颇为难缠,青同体内几处关键气府,动静不小,而那条篆刻符箓的胳膊上边,数百个金色文字和几张符图,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,如阵阵灰烬簌簌飘落。
之后青同便愈发小心。
一抹鲜红游走在街巷中,一道白虹就要干脆利落多了,都是一条直线,直奔那道好似游鱼乱窜的鲜红法袍,一路上建筑崩碎炸裂开来,一旦被青同得手,陈平安往往就会撞烂数百丈,就像在城内凿出一扇扇大门,反观青同,即便挨上一拳,多是身形摇晃几分,很快就会对陈平安还以颜色。
唯一不对劲的地方,青同发现陈平安连同先前那个能够打散金色符箓的拳招,始终在反复使用五种拳招,就像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演练,从最早的略显生疏,到渐渐的纯熟,拳意增长,不能说是什么突飞猛进,但是以青同的眼力,可以说对方第一拳与最后一拳的变化,只说技巧上的进步,可以说是肉眼可见。
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,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,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,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,止住身形。
沿着那条崭新道路,青同缓缓走出墙壁上的那个窟窿,笑问道:“自创?”
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,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。
陈平安笑道:“他创。”
是曹慈的五种拳法。
先前文庙问拳,曹慈坦言自创了三十余种拳招,当时用上了不到半数。
陈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种,昙花,流水,龙走渎。灵鹫山。神霄。
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。
绝大部分,是学不会。
一小撮勉强能够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后武夫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学我者生,似我者死。
这种话,可能换成别人来说,就是狂傲,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。
但是曹慈来说,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。
就算是陈平安,也不是真的要学这几拳,唯一的用处,还是拿来“变着法子”打熬体魄。
不同的拳招、拳路和拳理,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,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,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。
青同大笑道:“难道也是偷拳?”
陈平安纠正道:“学拳。”
青同疑惑道:“有区别?”
言语之际,青同双脚交织出一阵雷电,如脚踏两座雷局,依旧是拳法,效果却等同于仙家缩地法。
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,一路向前狂奔,同时一拳迅猛递出,砸中对方喉咙处。
偷拳也好,学拳也罢,作为止境武夫,谁不会?
这一拳,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,右手五指如钩,死死按住那额头,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,可哪怕是五指渗血,虎口裂开,青同左手依旧出拳不停,倒要看看,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,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,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,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,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。
眨眼功夫,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,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“走出”数里路。
期间陈平安三次骤然加快“撤退”身形,青同便依葫芦画瓢,刚好与陈平安的速度持平,就像猫逗老鼠一般。
不过青同不得不承认,自己这十九拳,力道不算轻,可惜意思不太够。
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,学拳说简单也简单,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,只是说难也难,学拳之所以难,就难在得其精髓,难以准确看穿对方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路线,而这条道路,就像是一部文字繁复、内容晦暗的仙家长篇道诀,对于山巅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,如果只是将一个拳招学个形似,又有什么意义,不得其法,就是鸡肋。
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,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,几十万不够,那就几百万拳。
天下拳招,终究都是死的。只有递拳之人,才是活的。
青同站定,第一次更换纯粹真气。
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,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,在远处摔落在地。
青同笑道:“离着一炷香,差不多还有一刻钟,你行不行?”
陈平安站起身,深呼吸一口气,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,突然像是变了个人,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,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柄,笑道:“如果只说拳法高度,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,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,是使用兵器?”
青同双臂环胸,笑道:“就算我赤手空拳,打你不是绰绰有余?”
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。
怕一个不小心,打得酣畅淋漓了,没能收住手,就打得对方跌境,或是干脆就直接打死了对方。
青同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,伸出一手,“你要是用刀,大可以随意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你好像忘了说,两刻钟结束后,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?”
青同说道:“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可以。”
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刀出鞘,狭刀极长,光亮如水。
陈平安再摊开手掌,竟是直接攥住刀身,伸手一抹,在那锋刃之上,如获敕令,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。
青同略微疑惑,这也行?准确说来,对方不算作弊。
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,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,淬炼?
青同突然问道:“真是那把斩勘?”
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,左手再次拔刀出鞘,笑道:“再猜。”
青同内心震动不已。
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。
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。
青同再没有丝毫小觑心思,竟是主动再起一个古老拳架。
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现出法相,在青同四周,显化出一幅奇异画卷。
有人弹琵琶,只有头颅和四肢,而无躯干。
一位无头之人,双手作吹笛状。
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,正在抚琴,如被古琴拦腰斩断。
有无臂者,身侧悬有羯鼓,摇头晃脑,作拍打羯鼓状。
种种奇形怪状,让人匪夷所思。
而且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,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“行刑”,关于这把神兵,光是那句“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”,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,还有恐惧。
如果说一把斩勘,只是相对最为压胜蛟龙之属。
那么这把已经消失万年之久的“行刑”,现世之后,相信不管是纯粹武夫,还是修道之人,谁都不愿意亲眼见到此刃。
陈平安向前行走,双手持刀,一把斩勘焕发出五彩颜色,而那把行刑,锋刃一侧,竟是漆黑一片,如开辟出一条太虚界线,尤其是刀尖处,拖拽出一条极其纤细的琉璃光线,竟是某种锋刃割破光阴长河的恐怖景象,而那一袭鲜红法袍,脚步不急不缓,笑呵呵道:“与其等到挨了无数刀,这副仙蜕破碎,折损严重,消耗几百年光阴都难以修复,等到了那个时候,青同前辈再取出趁手兵器与之抗衡,会不会太晚了点,丢的面子岂不是更大?设身处地,换成是我,就不要讲究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小事了,务实点,当然是赢下这场切磋,才是当务之急。”
大地剧烈震颤,地底深处闷雷阵阵,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,原先脚下出现一个大坑。
那只剩头颅和躯干的弹琵琶者,一刀即碎。
无头吹笛之人,连身躯带长笛,刀光一闪,一并化作齑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