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先前酒桌上,你要说给陈山主、或是干脆直呼名讳喊陈平安什么的,都无妨,敬个酒,我是山上的晚辈,肯定就喝了,而且肯定还要回敬前辈一碗。
可你刘武定既然用上了隐官称呼,你又是北俱芦洲的剑修,对不住,跟你不熟。
柳勖以心声说道:“蜃楼知道吧?好几个练气士都跟着我一起去酒铺那边喝过酒的,明明不是剑修门派,都不是宗字头,却在剑气长城那边死了很多的嫡传弟子。刘定武就曾是蜃楼的嫡传弟子,差点就要当上掌门,只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,与海市问剑一场,伤了那边不少剑修,被逐出师门了,否则当年他跻身金丹,若无意外,很快就会过倒悬山去剑气长城。”
柳勖沉默片刻,看着前边那个背影黯然的老人,继续说道:“刘武定觉得自己已经与袁氏报完恩了,前不久刚刚辞去了三郎庙供奉,打算独自走一趟蛮荒天下了,只是袁宣还不知道此事,刘武定就没打算跟他说这个。刘武定至今还不清楚一事,当年正是他那个掌门师父故意为之,让海市那边配合演一场戏,就是希望他这棵好苗子,能够留在北俱芦洲,好好练剑,有朝一日,练出个上五境,至于是不是蜃楼派谱牒修士,不重要。因为刘武定的师父很清楚,以这个弟子的性格脾气,金丹境剑修,又顶着一个蜃楼派下任掌门的身份,到了剑气长城,就注定不用活着返乡了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双手搓着脸,点点头,走到老人身边,以心声说道:“刘前辈,有两个北俱芦洲的练气士,一个是那座孤悬海外心胆岛海市派的剑修,叫玉合,是金丹境剑修,一个是蜃楼派的掌门亲传弟子,叫高节,是登仙峰的峰主,他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那边喝酒,我当时就很奇怪,两个明明有世仇的门派弟子,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块去。有次一起喝酒,我就是听他们闲聊,玉合说当年的事,是他有错在先,对不住那个高节的师伯,连累他被师门驱逐。另外一个就开始破口大骂,说刘师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,早就是我们掌门了,我们北俱芦洲就会多出一位玉璞境剑修,皑皑洲又要矮我们一头,你玉合屁本事没有,就只有一张碎嘴,喝不死你……今天这顿酒,谁王八蛋谁结账,二掌柜再拿两壶好酒过来。”
老人仔细听着,沉默片刻,笑道:“都是意气用事,其实没什么对错。”
“前辈,要是心里真难受,那我骂你几句?这个我很擅长啊,一百句起步,都不带重复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走,刘老剑仙,咱俩单独喝一顿。”
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,也就罢了,竟然还是一句更过分的刘老剑仙。
“且余着。”
“有去有回。”
“那就与隐官一言为定!”
争取如此。
争取来年喝着今年余着的酒。
柳勖这趟南游,本就是找陈平安喝顿酒,仅此而已,没什么事情要聊的,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吗?
所以喝过酒,柳勖就准备单独一趟老龙城,那边有点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谈一谈,至于落魄山,去不去看情况。
袁宣三个,不虚此行,当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,需要去那陈平安推荐的仙家客栈,飞剑传讯一封,寄回家族报喜。
刘武定护送袁宣返回三郎庙,就会赶赴蛮荒天下,到时候就去剑气长城遗址看看。
柳勖跟着他们一起去客栈下榻,袁宣笑道:“柳伯伯,陈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。”
柳勖笑问道:“怎么讲?”
袁宣说道:“我听说那座客栈,是出了名的杀猪宰客,在山上名声很一般。”
柳勖说道:“把不把我当朋友不好说,我估计那座客栈,陈平安是有分红的。”
樊钰说道:“不至于吧。”
柳勖说道:“觉得不至于,那是因为你跟陈平安还不熟。”
樊钰愈发奇怪,既然如此,你们怎么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?
总不至于是一个做生意喜欢杀熟,一个觉得钱多喜欢被当冤大头吧。
柳勖神色淡然道:“我辈剑修,钱算什么。”
一艘北归途中的仙家渡船,突然有自称是大骊刑部供奉的修士,找到他们几个,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骊京城,说是京城礼部那边请白登去商量铁符江水神补缺一事。
白登先前和鬼物银鹿,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高耕,出门一趟,不曾想回来就会是铁符江水神了。
高耕和银鹿都与白登道贺,大骊礼部那边说是商量,其实还商量个什么,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。
先前出了落魄山,天高地阔,心情为之畅快!
他们几个,至少有了一种“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”的大自由!
玉璞境剑修白登的大道根脚,是蛟龙之属,出身昔年山上的“旧时帝王家”,是古蜀地界陆地龙宫之一。
虽说当年海上陆地的大小龙宫,可谓多如牛毛,龙子龙孙一大堆,其后裔血统却很复杂,却不是谁都能称之为“真龙”。
之前在山上,他们几个,莫名其妙被使唤了一次,去了趟大渎以南的某个藩属小国,小事一桩,高耕极为熟稔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、官场门道,境界最低的那头鬼物,歪点子和馊主意也多,当个狗头军师绰绰有余,再加上白登的剑修身份和玉璞境,一趟差事,可以说是办得滴水不漏,漂漂亮亮。
本来白登道友即将荣登一洲高位神灵,怎么都该喝个酒道贺,渡船上边有好几种仙酿,只是他们仨都很默契不提这茬。
聚在白登屋内,高耕以心声说道:“白兄弟当这铁符江水神,唯一一点不好,就是与大骊宋氏的国祚牵连深了。”
银鹿笑道:“这种千载难逢的天大便宜,先捞到手再说。至于宋氏气运如何,以后再说。”
高耕说道:“除非。”
银鹿亦是笑言“除非”二字,心有灵犀,双方对视而笑。
除非那位陈山主,当那大骊国师。
当然,白登想要顺利获得大骊朝廷的封正,成为一地正统的山水神灵,还需要走一条“神道”。
只不过就像先前御书房议事,礼部尚书赵端瑾所问的,白登成就水神之路,会不会有意外。
而不是问一句“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”,就知道白登“成神”之路,只要没有大的意外,还是很顺当的。
这就是蛟龙之属封正神灵的先天优势了。
脱胎换骨,塑造金身,建造祠庙,享受人间香火,最终顺利跻身山水神灵一途……人族练气士,难度最大,没有之一。
对于重见天日的白登来说,因为顿顿喝酒都跟某人同一桌,故而就再无半点想法,去中土神洲白帝城“跃龙门”了。
退而求其次,成为大骊朝廷封正的江水正神,首选大骊京畿之地,次选北岳地界,龙气越重越好,其余的,都不作考虑了。
结果真让白登遂了心愿,美梦成真。
璞山傅德充,从大骊京城返回道场后,遇到了一个自称道号“自省”的云游道士。
只说道号不报名字的年轻道士,进了作为中岳储君之山的巍峨山神庙,却也不敬香,就只是站在大殿门外,朝殿内那尊金身神像,用心声喊着璞山山神的名字,说小道遇到点难事了,请山神老爷见面一叙。
那个都不敢报上真名的鬼祟道士,说自己来自一个“从小道这一辈往上推,就只有一个师父”的小门小派,但是他对璞山很是仰慕,仰慕得无以复加,就想要与傅山神打个商量,好“请”回一本道书,好好供奉起来……傅德充刚走了一趟大骊京城,本就心情不错,见那年轻道士废话连篇,却还算有几分……言语风趣,便走出金身,同时隔绝出一方静谧天地,免得殿内敬香的一众香客大惊小怪,傅德充不愿对方白跑一趟,便丢了一本山下俗子都买得着的《黄庭经》给那道士,可毕竟是自家书斋旧藏之物,确是沾了些精粹香火的。
不料道士却不领情,更不识货,只看那书名,就开始埋怨这不是一本山上的神仙书,根本不值几个钱,反手就丢还给傅山神,不但如此,道士还从怀中摸出一本道书,说你这山神老爷当得官那么大,偏偏恁小气,教人好生失望,小道再穷,也晓得备好一份厚礼登门做客来着……骂骂咧咧,年轻道士就将那本书丢给傅德充,气呼呼离开璞山,结果砰一声,脑袋就撞在那层香火袅袅的山水禁制上边,傅德充只得与那道士笑着道歉一声,打开禁制,算是将其礼送出境了。
至于那本礼尚往来的“道书”,傅德充并未接手,只是任其悬停在空中,等到道士下山后,傅德充一挥袖子,将书籍移至专门放杂书的库房。
不料片刻之后,顶头上司的掣紫山晋青,就脸色铁青出现在璞山大殿内,劈头盖脸就问傅德充是不是吃错药了,要造反吗?!
傅德充一头雾水,根本不知晋山君为何如此兴师问罪,晋青见傅山神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,轻轻跺脚,踩踏在大殿青砖之上,与璞山的山根牵线,片刻之后,愈发神色凝重,问道:“你知不知道,方才整座掣紫山的气运,还有雍江的水运,都好像被你们璞山牵着鼻子走了?!”
傅德充愈发茫然,摇头道:“下属当真不知。”
晋青问道:“你就没有察觉到任何古怪?”
傅德充思量片刻,“刚才有个自称道号‘自省’的外乡道士,来这边与我索要一部道书拿回去供奉起来,他嫌我给的书不值钱,反而送给我一本道书,封面就没有书名,只有落款二字,己省……我就当成了那种沽名钓誉的道士,想要来我璞山这边,碍于情面,帮着他编写的那本道书点评几句,好在山上扬名。”
晋青沉声道:“书在哪里?!”
傅德充说道:“被我随便丢到库房去了。”
晋青问道:“傅大山神,不然算我求你,赶紧将那本道书拿过来,让我过过目?”
傅德充有些尴尬,再次将那部道书移回大殿,晋青甚至不敢随随便便打开书籍,仍旧将其悬在空中,定睛望去,这部材质普通的道书封面,唯有“己省”二字,但上边的“己”字,仿佛是以金墨写就,此字如金色丝线,下边的“省”字,则好像是以碧绿颜色的墨写成。晋青屏气凝神,双指并拢,轻轻划过封面二字,如俗子蓦然触及滚烫的火炭一般,晋青迅速缩回手指,使劲抖了抖袖子,这尊中岳山君冷笑一声,“果然是此书作怪!”
只是整个璞山地界,甚至连同北岳地界在内,已经没有那个道士的身影。
晋青再斜了一眼满脸呆滞的傅大山神,重新将视线落在书名之上,说道:“傅德充,你尝试着翻开书。”
傅德充点点头,小心翼翼伸手翻书,结果那本道书纹丝不动,哪怕接下来傅德充坐镇一山,施展本命神通,依旧打不开书籍。
晋青突然笑道:“好个‘纪渻’木鸡,对方故意如此戏弄的,就是你这个口口声声最佩服他的家伙。丝线‘己’,就是纪,凝聚水运写‘省’,就是纪渻!纪渻木鸡最早出自何处,你傅德充不清楚,谁清楚?那么傅大山神,你自己说说看,这部道书,会是谁送给你的?”
傅德充恍然大悟。
真就见过陆掌教了?
难怪对方不曾敬香,陆掌教真要朝着大殿内的金身神像敬三炷香,傅德充都怕金身给对方拜倒了。
先前在大骊京城陈国师那边,傅德充为何故意对陆掌教直呼其名,可不就是心存侥幸,希冀着求个万一嘛。
晋青没好气道:“赶紧的,我没闲工夫看你的笑话。”
傅德充小声道:“恳请山君解惑一二。”
晋青气笑道:“赶紧对着这部道书说一句好话!对方肯定还听着呢。”
傅德充赶忙后退三步,与那本道书作揖道:“璞山傅德充,恭迎道书归山。”
果不其然,这部道书自行落入傅德充袖中。
晋青笑道:“教人羡慕,看了眼馋。”
傅德充尴尬一笑。
晋青缩地山脉,重返掣紫山祠庙,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异象已经消散。
傅德充感慨不已,陆掌教与陈先生,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。
山神使劲抬了抬袖子,陆掌教赠送的这本道书,真沉。
整座山神大殿,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,在神像背后那边,其实就有个去而复归的道士,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缓缓移步,年轻道士双手握拳在身前,一边走一边晃动,嘴上念念有词,希冀着山神老爷保佑小道此行万事顺遂,平平安安。
等到陆沉悄然离开璞山,再去了一趟正阳山边界石碑旁边,去往青冥天下之前,还去了一趟北俱芦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间,梦游。
陆沉将那头境界修为还凑合的梦魇,信手拈来,收入袖中,这才飞升天幕,真正重返白玉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