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非如此,以陈平安的一贯作风,早就让小陌或是姜尚真再加上崔东山,合力带着雨伞返回桐叶洲了,毕竟搬迁整座福地,尤其是如今拥有了大小五岳和一条完整大道的天地,这可比寻常意义上的仙家搬山之举更吃力。此外在远游途中,这把注定无法以仙家手段搁置本命气府内的油纸伞,一旦出现任何“风波颠簸”,都不说破损,只是剧烈摇晃几下,恐怕对福地有灵众生而言,都是一场难以预料后果大小的天灾。
所以由不得陈平安不慎之又慎,小心再小心。
等到小陌从青冥天下返回落魄山,估计谢狗也可以从十万大山重返浩然天下了,刚好让他们有独处的机会。
至于小陌能不能守身如玉,谢狗能不能生米煮成熟饭,呵呵,就让他们各凭本事了。
刘愻察觉到井口庭院这边的动静,匆匆赶来,要么不来,害得他在此枯守一年又一年,要么就一窝蜂赶来这边,你们约好了的?
虽然碍于职责所在,被身份所拘,不得离开京城外出片刻,可刘愻毕竟是位元婴境老神仙,还算消息灵通,对外界形势的风云变幻,通过购买山水和官府邸报还是知道不少,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份,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,剑气长城年轻隐官的高徒。
刘愻不敢掉以轻心,再次与两位不速之客自报身份。
崔东山笑道:“晴朗,你去皇宫那边跟姚近之打声招呼,解释一下为何会有这么一档子事,如果皇帝陛下愿意收拾烂摊子,就来这边碰运气淘金,招徕几个凑数的末等供奉,大泉姚氏缺打手,这帮人兜里缺钱,这就叫天定良缘,一拍即合。”
曹晴朗笑着点点头,与刘愻问路过后,在那雕栏玉栋间弯来绕去,徒步走出宅子,去找姚近之商议此事。
刘愻心中小有讶异,不曾想还是个正经读书人。
福地井口那边,一起帮着落魄山“领路护道”的,还有一拨受邀前来此地搭把手的福地练气士,孙琬琰是来凑热闹的,她翘起手指,护甲莹莹。作为本土修士,孙琬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炼气士,她幽幽叹息一声,原来在外边,炼气士真是不值钱啊。
狐国沛湘的嫡传弟子罗敷媚,她负责带领一群莺莺燕燕的狐国女修,难得跑出来透口气,再加上是落魄山陈隐官亲自下达的一道旨意,她们不敢有丝毫怠慢,一个个精心打扮过的狐魅女修,如同宫中的抄录女官,详细记录那数千人的档案,名字道号,籍贯师门,山水谱牒。
唯一奇怪之处,就是国主沛湘给她们定了个规矩,除了她们动笔抄录,那些桐叶洲炼气士也得排着队坐下来,由自己口述言说,再让他们提笔书写。
如此一来,狐国这边就留有两份档案了。
可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?
罗敷媚好像一个巡视官员,盯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。
除了刚刚跻身金身境的剑客曹逆,还有两个天资不俗的年轻武夫,袁黄和乌江。他们都是准备去外边长长见识的。
袁黄也坐在脂粉堆里,帮忙录写通关行文。乌江双手捧刀,端坐在桌后边,看似无事可做,实则大饱眼福。
还有一个来自松籁国绛州的女子宗师贺蕲州,以及一个据说师父是磨刀人刘宗的年老武夫,年近花甲的老人是位六境武夫,先前其实拿到了湖山派高君的请帖,却没有参加那场大木观议事,除了高手切磋的砥砺武道,打打杀杀之外,老人对这些动嘴皮子吵架或是争权夺利的活计,根本不感兴趣。这次老人得到消息,二话不说就赶来这边,要走出这座天地,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。
修道之人的心相天地。
奇奇怪怪才不奇不怪。
在那百花姹紫嫣红、翠翠青竹万竿的山巅,青衣饮酒者屈指轻敲白碗,叮叮咚咚清脆悦耳,“怎么说?”
白衣心魔笑道:“这是什么问题,我能说什么?又由得我说什么?”
修士与心魔,互为仇寇,冤家相对。
道人清除心魔如校书,校书如扫心地落叶,旋扫旋生,落叶飘拂又起尘,旋拂旋有。
“那就打个商量,不如各退一步,你我相安无事?”
白衣心魔闻言重重叹息一声,双手插袖,抬头看天,“你我心知肚明,陈平安又不是吴霜降,如何能够剥离出心魔。”
“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,没有办法的办法,总是想出来的。”
“我想不出来。代价是什么?”
“你想不出来没关系,只要你对某个办法诚心认可就行。至于代价嘛,就是你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身,类似修士阴神。”
“听上去毫无诚意。”
“其实极有诚意了。”
白衣心魔微笑道:“说一千道一万,我们何必自欺欺人。我其实信得过你们的那个办法,可能换成我之外的心魔,都会觉得不错,估计也就顺水推舟点头答应了,可惜。”
青衫饮酒者感叹道:“我们曾经的我,真犟啊。也对,没有你,就不会有我们,我们不会走到今天的高度。”
陈平安真正的心魔,就是曾经的陈平安。
准确说来,就是那个喜欢自我否定的孩子。
就在此时,山顶又出现一粒陈平安心神,某种意义上,他才是真身,撤掉了障眼法,身穿一袭鲜红法袍,双手持剑,以剑驻地。
陈平安席地而坐,长剑横膝,面容和身形俱模糊的他转头望向他们,一个是曾经的自己,一个是纯粹的自己,他笑着与他们招招手。
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眼眸的青衫客,率先走到陈平安身边,蹲在地上,伸手抓起一捧泥土,攥在手心轻轻搓动。
而那个好似纤尘不染的白衣无瑕者,犹豫了一下,还是从桌边站起身,走向那边,走着走着,变成了少年,再变成了孩子。
无需任何言语,象征复杂人性的真实陈平安,与寓意神性的陈平安,双方就都让出了些位置,让那个胆怯的、用怀疑、畏惧、憧憬眼神看着世界的孩子,让孩子好坐在中间,他们就像在无声保护着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。
孩子坐在地上,背后多出一只箩筐,箩筐只有一层薄薄的草药,孩子轻轻抱着膝盖,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
法袍鲜红的陈平安沙哑开口道:“因为知道了长大以后会变得更辛苦,所以才不愿意长大、不想变成现在的我吗?”
青衫别玉簪的陈平安嘿了一声,微笑道:“原来我们当年也是个吃不得半点苦的小懒虫啊,过去太多年,都差点忘了。”
伸手按住剑鞘的陈平安喃喃道:“有什么办法呢,终究是回不到五岁之前了。”
孩子听到这里终于怯生生开口说道:“可以的,退着走就可以了,可以看到爹娘,清清楚楚看到他们,再也不用记不得他们的脸了,还可以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话。”
说到这里,孩子双脚穿上了一双符合年纪的鞋子,是泥瓶巷孤儿唯一一件没有拿去跟同龄人换食物的旧物件了,可能是实在不舍得,可能是别人不愿意要,不管是什么原因,终究是留在了祖宅的那个家里。
孩子委屈道:“你不是没有办法走回去,你只是舍不得现在你拥有的一切。你连爹娘都不要了,我不想变成你这种人。”
青衫神性陈平安右手摘下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玉簪子,好像在轻轻吹拂上边的铭文,伸出左手轻轻摸着孩子的脑袋,伤感道:“小傻子么,假的,终究是假的。原来曾经的我,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善解人意、懂得体谅别人的,好像也不对,是最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?”
孩子怔怔看着前边的山外景象,风雨茫茫,漆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。
真实的陈平安抬起一只手,从剑鞘上边移开,轻轻捶打心口,如敲门。
脸庞稚嫩的孩子竖耳聆听。
原来他们位于一座心相天地中的倒悬之山,山尖朝下,对着那座心相大地之上的尸骨累累。
满脸泪水的孩子站起身,背起那只箩筐,擦了擦眼泪,攥紧身前的绳子,转头望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,孩子略带着抽泣声,咧嘴一笑,好像在给自己壮胆,“我可不怕鬼。”
神性陈平安手腕拧转,递给孩子一串糖葫芦,微笑道:“小的更好吃。”
真实的陈平安好像在皱着脸,不敢看那个孩子。
孩子犹豫了一下,起身背起箩筐,踮起脚尖,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,好像在给他道歉,又好像在安慰他,也好像是在无声告别。
与此同时。
数以百万计的“陈平安”白骨尸骸纷纷落下,就像下了一场大雪。
孩子穿着小小的温暖鞋子,背着大大的沉重箩筐,就这么走入雪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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