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尚仪蹲身回礼,而后方道:“邓厂督,尚仪局在我手里,是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司礼监在老祖宗手里也是一样。宫中千百张口,除了要吃饭之外,也要经营家族,我们都是苦命的人,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锁进来,既然进来,那便是要为外面的活人争一口气。你把司礼监的财路全部断掉,有没有想过,会有多少人恨你。”
邓瑛听完垂首应道:“邓瑛明白。”
姜尚仪叹了一口气,“我是一介女流,目光短浅,你若觉得我说没有道理,就当我没有说过。但杨婉是个很聪明的人,她看事情看得很细,也很透。拿捏要害,招招精准。我很喜欢她,现而今她还收敛着,但我仍然很担心,她日后也会跟你一样,被自己的聪明害死。你要明白,宫里什么样的人都容得下,就是容不下过于聪明的人。”
这番话说到这里,才真正见到了底。
邓瑛和姜尚仪都不知道,所谓的“过于聪明”其实并不来自于现有的文明,是后人对前人的综合性思考,批评性定性。这种“聪明”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。然而,它的优越性只是存在于精神层面,事实上,它根本“生不逢时”,只会带给杨婉独坐高台,与人结缘而终究无果无望之感。
她之所以收敛,是因为历史的厚重感还没有完全被人的鲜活压过去。
而“活人”碾压“故纸”的契机在什么地方呢?
五月初一,杨婉一直在等待的“鹤居案”终于发生了。
这一日傍晚,杨婉正与邓瑛一道在内学堂里写字。
杨伦走后,他在内书堂的值日,便大部分转给了邓瑛。邓瑛虽然身兼秉笔和厂督两任,事务极其繁忙,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时间,给内学堂的阉童们多讲授一些。
此时内学堂已经散了学,除了两个留下来默书的阉童站在门廊下诵读,堂内就只剩下杨婉和邓瑛两个人。杨婉这几日在替胡司籍编撰要拿给汉经厂重印的书录,胡司籍要得紧,她已经没日没夜地弄了三天了。
邓瑛难得地在读内学堂的授本,偶尔提笔标注,杨婉就坐在他对面,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奋笔疾书。
邓瑛忍不住矮下书看她。
杨婉一旦开埋首纸堆,就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,手边一杯茶,茶边放一把坚果,写一段时间之后,会习惯性地拿笔杆子戳戳她自己的额头。
就在她戳额头的时候,李鱼突然从外面撞进来,一下子摔在门口,顿时把鼻子磕出了血。
杨婉受惊,额头上立刻笔杆划出了一道红痕。
她忙抬头朝李鱼看去,一面掏自己的帕子给他,一面问道:“你干什么?”
李鱼摁着鼻子爬起来道:“出事了!出了要翻天的大事了。”
邓瑛起身道:“慢慢说清楚。”
李鱼摁着自己的胸口道:“二皇子将才差点被一个乳母游桂春勒死!延禧宫没拿住人,现而今这个游桂春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,我姐姐让我过来找你,叫你先暂时别回五所,去承乾宫,北镇抚司已经抽调了一个卫的人进宫,五所已经封禁了,我过来的时候,四大门也已经全部戒严,连今日内阁会揖的官员们,也通通不能出宫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厂卫的声音。
“督主,您在里面吗?”
“我在。”
“陛下传召您即刻去养心殿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邓瑛正要走,却见杨婉怔怔地坐在书案前,笔尖的墨水低下来,把她将写好的书录沾染了一大半。
“杨婉。”
邓瑛唤了她一声,她这才回神,手上的笔却当的一声落地。
邓瑛蹲身替她捡起来,放到她手边的笔架上,“你担心……”
“郑月嘉……”
她直呼出了郑月嘉的名字。
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,历史上那个模糊的“宫人”如今有了名字——游桂春,甚至有了来历,可以通过东安门外的**府查到她的年龄和籍贯。
邓瑛轻声道:“你先不要慌,既然是乳母行凶,不光司礼监的令差太监,奶府和挑送的地方都要接受审查。你让我先去看看,等我看清明一些之后,再跟你说,你回承乾宫去。”
杨婉抬起头道:“你查到了始末一定要来告诉我,这件事情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。”
“好。”
邓瑛站直身对外面道:“覃千户,你送杨掌籍回承乾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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