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不是。
陈平安在这些天里,每天都会想这些以前不太顾得上的“大道理”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。
这会儿药铺里,那位外乡老者是个健谈的,一边挑选药材,一边跟陈平安这个“掌柜的”闲聊。
付钱结账的时候,富家翁装束的老人笑道:“小掌柜,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?”
隐匿在暗处的赵氏阴神心一紧。
陈平安笑道:“老先生只管说。”
老人环顾四周,郑重其事道:“酒香不怕巷子深,对也不对,想要生意做得好,得有年轻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们来帮忙啊!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算了,生意冷清些,对付着过日子就行了。”
老人笑道:“小小年纪,就这么老气啦,不好。”
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。
老人感慨道:“我呢,是个外乡人,听口音就听得出来,不过老龙城这么大的事情,我也听说过一些,这才来的铺子,这没什么好隐瞒的,你不傻我不傻,这会儿敢来这里触霉头的,老龙城土生土长的,不会有,也就我这种……世外高人了,对吧?”
陈平安哭笑不得,“老先生是敞亮人。”
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处那个方向,“我如今就住离这儿不远的小客栈里头,放心,我不是啥居心叵测的人物……”
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为,笑问道:“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地仙的份上,卖我便宜些?”
小巷中的赵氏阴神又是如临大敌。
委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关系。
跟金丹还是元婴没关系。
结果老人来了这么一出,赵氏阴神都想要破口骂人了。
陈平安摇头道:“这可不行,做买卖不讲人情,如果老先生说想聊天解闷,我和药铺都欢迎。”
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药材,瞥了眼陈平安,叹气道:“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,有啥好常聊的。”
隋右边站在了竹帘子后边,当老人释放金丹境界的气势后,虽然只有一瞬间,隋右边仍是火速赶来,可看到陈平安正跟人家“讨价还价”,她便有些恼火。
老人看到隋右边的模糊姿容后,立即转过头对陈平安沉声道:“我其实是个药材商,以后每天都来药铺啊,记得早些开门,晚点关门!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。
老人离开药铺的时候,走路有些飘忽啊,这么高兴?
隋右边已经返回,魏羡和朱敛也离去,唯独卢白象走到柜台这边,好奇询问道:“只是金丹境?”
赵氏阴神现身后,“除非是仙人境,否则就真是金丹境了。”
卢白象苦笑道:“那么大一个桐叶洲,才几个仙人境?”
下午的时候,老人又屁颠屁颠来了,买了一堆药材,让灰尘药铺挣了二十多两银子。
离开的时候,老人还在瞅竹帘子后边。
陈平安在饭桌上,盖棺定论道:“这位老先生,跟郑大风和朱敛,一定聊得来。”
朱敛摩拳擦掌道:“老爷,如果那人明儿还来,我来探探底。老爷放一百个心,是不是同道中人,老奴随便攀扯聊个几句,就能看出来。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记得掌握火候,别添乱子。”
朱敛笑道:“老奴晓得了,会牢记在心。”
第二天一大清早,那个老人就走入了小巷,见药铺没开门,就老老实实蹲在外边。
陈平安虽然早已睁眼,仍是按时打开大门,开门迎客。
在陈平安陪着老人拣选药材的时候,朱敛悄悄来到这边,略作思量,莫名其妙道:“街上美妇,大户人家。”
老人眼睛一亮,不动声色道:“绣楼有少女,背诵蜀道难。”
两人视线一个交汇。
绝对没错了,是同道中人!
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。
之后就没陈平安的事情了,两个老头子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,最后灰尘药铺这次挣了足足八十两银子。
陈平安没敢偷听,到底是犯忌讳的事情,疑惑问道:“你们聊什么了,这么投缘。”
朱敛笑眯眯道:“书中自有颜如玉,跟这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书上学问。”
朱敛走向竹门帘那边的时候,以拳击掌,“果然是人外有人,老前辈是下了苦功夫的!”
陈平安摇摇头。
得嘞,还真是同道中人。
再加上个开始下床走路的郑大风,估计不会消停了。
前两天郑大风差点挨了隋右边一剑。
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,不知道找谁,帮自家先生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,得手之后,郑大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,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种。
然后裴钱告密。
隋右边赶去一看,真是她的画像!
笑得还十分妩媚?穿得还挺凉爽?
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,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。
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,摘了画像,送去给隋右边发落,才算压下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这桩风波,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,算是彻底结下了。
陈平安这个捣浆糊的也没啥好下场,隋右边竟是没有将那幅画家劈烂,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,反正是一路货色。
思来想去,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,去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。
范二有些机灵,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,不然陈平安会教他什么叫做真正的王八拳。
年关了。
得购置一些年货。
范峻茂来了一趟,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,是后者主动找上门的,苻畦亲自找到了她。苻畦亲口保证会对灰尘药铺这边给出一笔天价赔偿。
裴钱,魏羡,隋右边三人,一起去买年货。
是裴钱苦苦哀求的隋右边。
然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一起聊天几句的老人,今儿就坐在拐角处,很世外高人,眼观鼻鼻观心。
朱敛这些天看书愈发勤快了,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,都是那位老前辈赠予他的,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。
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这天夜里,陈平安关门药铺,坐在长凳上,喝了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。
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,早早睡觉去了,当然没敢不抄书。
卢白象走来坐在他身旁。
他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。
卢白象觉得很有嚼头,说藕花福地的江湖,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。
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,很干脆利落,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,被广为流传。
第一,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,斩草除根。第二,那些个修为不高却运气出奇好的年轻子弟,别给人家送人头送法宝,一旦围杀此人,一般都是结队,一名修为相当或是同境子弟,用以砥砺大道,一旦捉对厮杀中将其斩杀,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。一名短暂的护道人,比所杀之人,最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。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,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。第三,如果仍是吃了大亏,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,就不能再讲面子了,该给钱给钱,给法宝给法宝。第四,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,惹了都不打紧,这些没有跟脚靠山的货色,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,一旦他们胆敢惹事,不杀白不杀。
卢白象说到最后,由衷感慨道:“真是别有天地。再就是这边收取弟子,太讲究了,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。”
然后他转头笑道:“比如你对待裴钱。”
陈平安嗯了一声,“收个弟子,很难。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,裴钱,一开始我是不愿教,后来有了想法,是不敢教。如今,是不知道怎么教。”
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,“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,其实我觉得还好,孩子,少年,长大成人,我觉得大概都会有三个阶段吧,小草柔弱,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。稍有风吹,便是草动,其实这没什么,青草依依,摇来晃去嘛。接来下就是如山野青竹,有人厌恶,扬言要斩恶竹万竿,但又有读书人很喜欢竹子,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,有座青神山,名气很大。之后才是青松挺且直。”
“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,与我同行。现在回头来看,他看待我,从性质上来说,跟我看待裴钱是一样的,都在问心,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。”
“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,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?不能给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药酒吗?不能叫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?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?都可以。他随手为之,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。”
“但是他都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我以前一直是没想过,后来想到了,没想太明白,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,才有些懂了。”
文圣老爷,说我们所处的世道,总是这般复杂,走着走着,杂草丛生,荒庙破寺。走着走着,杨柳依依,桃花烂漫。走着走着,穷山恶水,夜幕深沉。走着走着,琼楼玉宇,大放光明。”
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,瞬间就满脸涨红,酒劲,真大。
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,今天是例外。
因为卢白象,陈平安觉得也是同道中人,说不清道不明,就是个感觉,就像姚老头,还有圣人阮邛,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,差不多。
陈平安别好养剑葫,双手搓着脸,然后呵了一口气,白雾茫茫的,轻声道:“我看待这个世界,总是好的,坏的,都想要看清楚,更清楚一些。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,就尽量看到他们的好。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,不看好我陈平安。甚至是起了争执。他就一定是错的。在你们藕花福地,有个武学宗师,叫磨刀人刘宗,说了句话很有意思,‘脚底下路这么宽,咱们各走各的,没毛病’。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。只是,做人,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呢,大是大非之外,会模糊一些,都说人命关天,这就算大是大非了。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,杜懋,他这辈子肯定做过很多坏事,也肯定做过些好事,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,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,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自认为舍身取义的壮举。”
卢白象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,微笑道:“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,自己找苦头吃吗?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,纠结对错是非,何苦来哉?练了武,学了剑,当了神仙,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。任侠仗义,为了朋友之交,杀不认识的人全家,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,怎么算?为了父亲,劫囚车杀官兵,一口气杀穿了,最后还当了大官,青史留名,被视为大孝之举,豪杰性情,怎么算?一人负我,我就负天下人,这样的人,何其多也,有些人是这么做了,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,却也这么想了。”
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,“人生路上,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儿,看到了就会觉得有希望,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,见不得别人对,就只能看到遍地的屎,吃着满嘴的屎,觉得味道还蛮好,见不得别人不吃屎。毕竟……吃屎也是能吃饱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