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东山正襟危坐起来,“赌点什么?”
林君璧摇头道:“不赌,棋盘上只分胜负。”
崔东山也摇头,“下棋没彩头,有意思吗?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,崔东山转过头,刚刚有点棋手风范的白衣少年郎,使劲招手笑道:“郁姐姐,这边这边,我要与林公子下棋了,且看我如何赢他!”
林君璧也抬起头,只是相较于崔东山的口无遮拦,同样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,却是风度翩翩,朝那郁狷夫无奈一笑。
郁狷夫面无表情。
朱枚忍俊不禁,亲昵喊郁狷夫为“在溪在溪”,然后哀叹道:“果然是个傻子。”
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。
果不其然,对方算准了朱枚会与自己说此事,也算准了自己会出现,而自己这位郁家女的出现,自然会激起林君璧这种人的一丝争胜之心,对于修道之人而言,一丝一毫的芥子念头,也不是小事。
依旧是都在这个崔东山的算计之内啊。
郁狷夫没走近对弈两人,盘腿而坐,开始就水啃烙饼,朱枚便想要去棋盘那边凑热闹,却被郁狷夫拦下陪着闲聊。
崔东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,轻声感慨道:“我这郁姐姐,若是能够多看我一眼就好了,可助我棋力暴涨,胜算更多。”
林君璧屏气凝神不言语。
崔东山转过头,“小赌怡情,一颗铜钱。”
林君璧问道:“铜钱?”
“不然?一颗雪花钱,还算小赌?”
崔东山啧啧道:“林公子真有钱。”
林君璧笑道:“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一颗铜钱,是了,想着输也不多,赢了更大,毕竟赢了我一颗铜钱,比赢了一颗谷雨钱,更有说法,将来更能让看客听众们记住。”
崔东山震惊道:“我这神仙难测的绝妙心思,已经藏得如此好,林公子这都猜得到?!我兜里那颗铜钱,岂不是要有离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风险?!”
林君璧不得不承认,自己也被眼前人给恶心到了。当然比起注定已经沦为一个天大笑话的严律,还是好了千万。今日对话,以后在邵元王朝,会有不少人听说的。严律此后在剑气长城练剑,还有没有收获,很难说了,修道之人,心有芥蒂扫不掉,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声誉,最少也会害得严律比原本应该到手的收获,清减几分。
林君璧说道:“说定了,输赢都是一颗铜钱。猜先?”
崔东山问道:“林公子棋术卓绝,就不乐意让我三子?不想带着一颗铜钱大胜而归啊?”
林君璧已经伸手去棋罐,手攥棋子,无奈道:“能不能讲点规矩,你我山上人,但是下棋猜先一事,还是要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吧?”
因为棋盘对面那个少年早已屁股抬起,瞪大眼睛,竖起耳朵,林君璧倒也不是没办法遮掩棋子声响,只是对方修为高低不知,自己一旦如此作为,对方一旦是地仙境界,其实还是自己亏的。可下棋是双方事,林君璧总不能让苦夏剑仙帮忙盯着。
崔东山坐回原地,点点头,病恹恹道:“算你赢了先手。林公子棋术深浅暂时不好说,棋盘之外的棋术,真是很厉害。比那个差点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烂自己脸的严小狗腿,是要强上许多许多。”
林君璧松开手,重新攥起一把棋子。
厉害的是原本劣势的林君璧,正因为他率先守规矩,也就能逼着对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,也得跟着守规矩,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,可终究在这棋盘附近,便该如此。
蒋观澄那些远远观战不靠近的年轻剑修,人人佩服不已。
猜先一事,崔东山拿出一颗小暑钱,抛了落地,看了正反面,然后运气不错,猜得先手。
被朱枚拉着面朝对弈那边,郁狷夫看到这一幕后,揉了揉头,头疼。
双方先后落子。
林君璧神色自若,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极少的古谱《小桃花泉谱》定式先行。
巧妙在可以速战速决,精髓就在“以极有规矩,下无理先手”十个字上,只不过经不起最顶尖国手稍稍思虑的推敲,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过了这本棋谱,那么棋盘上到底谁才是先手?很显而易见了。
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,对方始终落子如飞,好似胜券在握。
林君璧故意在几次关键手上,藏了拙。
依旧下到了两百三十多手,这才输了。
一颗铜钱而已。
何况真以为自己赢了棋,会让严律这种人感激涕零?
那就不是严律坏,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。
什么时候偌大一个严家的名声清誉,需要到了靠一个邵元王朝的少年来挽救了?
林君璧只有输了,并且输得毫厘之差,以自己的输棋,尽心尽力却遗憾落败,严律才会真正感恩几分,太多,当然也不会。严律这种人,说到底,虚名便是虚名,唯有实在且切身的利益,才会让他真正心动,并且愿意记住与林君璧结盟,是有赚的。
林君璧投子认输后,笑道:“一颗铜钱,我当下身上还真没有,放心,我到了城池那边,自己亲自与人借这颗铜钱,反正等到借到为止,到时候是我送钱上门,还是可以托人帮忙,都由胜者决定。”
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,凝视着胜负一线间的险峻棋局片刻,然后立即抬头不再看,笑道:“难怪难怪,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过了《小桃花泉谱》,我就说嘛,我这百试不爽的神仙开局,从来只会让对手刚到中盘便认输的。”
林君璧笑了笑,不以为意。得了便宜还卖乖,不过如此。
崔东山想了想,“林公子会不会亲自借钱,我总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后边跟着,我终究不曾学到严家门风的精髓啊,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亲自送钱,我倒是有个想法,若是第二局我赢了,彩头归我,我就破天荒拿出一点国手风范来,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门,让郁姐姐送钱来即可。若是林公子赢了……怎么可能嘛,我这人下棋,压箱底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有的,毕竟我的所有棋术棋招,都是他人压箱底之棋力,他人之神仙手,在我眼中处处是无理手……”
林君璧收起了棋子,就要站起身。
然后瞥了眼,林君璧突然发现不知何时,那本《快哉亭棋谱》已经被白衣少年垫在了屁股上。
林君璧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。
此谱撰写之人,是邵元王朝的国手第二,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传道人,邵元王朝的国师。
但是这位国手,却与林君璧切磋棋术极多,所以这位溪庐先生,勉强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师半友。
崔东山收拢了自己手边棋罐的棋子,肩头歪斜,抬起屁股,抽出那本棋谱,轻声笑道:“死活题死活题,真是差点笑死我,明明就是活死题活死题嘛,看多了,是真的会把活棋活活下死的,我们这位溪庐先生,用心深邃好良苦啊,不惜自毁名誉,也要让世间棋手看一看何谓反面例子,可敬可悲,可歌可泣,林公子,回头你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,这般高风亮节的国手,以前没有,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。”
林君璧抬起手,示意远处那些“自家人”就不要再说什么自家话了。
一旦开口了,真正恶心的不会是崔东山,只会是他林君璧,当然那些人,估计有半数是真生气,替他和溪庐先生打抱不平,可还剩余半数,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,撺掇拱火成功了,然后就可以看热闹,作壁上观。
林君璧根本不给他们这些机会。
自己阻拦了,再敢开口,自然就是脑子太蠢,应该不会有的。
果不其然,没人说话了。
崔东山将那本棋谱随手一丢,摔出城头之外,自顾自点头道:“若是被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捡了去,必然一看便懂,一下就会,从此之后,好似个个寻死,剑气长城无忧矣,浩然天下无忧矣。”
林君璧坐回原位,笑道:“这次先手算你赢了,你我再下一局,赌什么?”
崔东山笑道:“这次咱们哥俩赌大点,一颗雪花钱!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题,如何?直到谁解不出谁输,当然,我是赢了棋的人,就无需猜先,直接让先了,你先出题,我来解死活,只要解不出,我就直接一个想不开,跳下城头,拼了性命,也要从奉若至宝、只觉得原来下棋如此简单的畜生大妖手中,抢回那部价值连城的棋谱。我赢了,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颗雪花钱。”
林君璧摇头道:“不解死活题,依旧是下棋。”
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,不要被牵着鼻子走。
崔东山一脸讶异,似乎有些意外。
林君璧不敢掉以轻心,对方棋术,绝非严律之流可以媲美,此人棋力绝对不下于师兄边境。至于对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处,暂时不好说,需要自己拎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一提。
林君璧也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脸色,伸出一手,“这次换你,我来猜先。”
再下一局,多看些对方的深浅。
毕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庐先生,以及久负盛名的《快哉亭谱》。
只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依旧很其次,自己尚且不在乎输赢的名声,难道输了,溪庐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国手了,难道《快哉亭棋谱》便会被赶出天下名谱之列了?
第二局棋。
林君璧长考极多。
对方那白衣少年,长考更久,终于不再故意抓耳挠腮,或是偶尔故作为难,微皱眉头。
输赢依旧只在一线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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