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年是被赶出京城,不得不在此结茅修行,故而所见所闻,处处是愁云惨淡,寒蝉凄切,花开再美也会倏忽凋零,如今再看,却是处处风景如画,赏心悦目。
这位母凭子贵的大骊太后,如今是宝瓶洲一洲山河,当之无愧最有权势的女人。
两个儿子,一位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大骊皇帝,一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藩王,兄弟和睦,一起熬过了那场战事。
至于谁是真正的宋睦,谁是宋和,重要吗?反正在她这边,只是曾经重要过,她还为此伤透了心,如今却是半点不重要了。
藩王宋睦,在那大渎畔的陪都,除了少个皇帝头衔,与皇帝何异?连六部衙门都有了。该知足了,不可所求更多了。
此次她莅临长春宫,除了几位随军修士的大骊皇室供奉,身边还跟着一位钦天监的老修士。
此刻长春宫的太上长老,陪坐一侧。太后娘娘身后,只站着一位捧剑侍女模样的女子,身姿婀娜,却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。
大骊没能挽留下曹溶,担任宋氏供奉,殊为惋惜。这位在旧大霜王朝山中隐居多年的得道真人,据说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之一,是北俱芦洲清凉宗贺小凉的师兄,曹溶在老龙城和陪都战场,多次出手,极为瞩目。
再就是那个白骨剑客蒲禳,一位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,都未能被大骊招徕,战事结束,就悄然离去。
一座宝瓶洲,在那场战事当中,奇人异士,层出不穷,有那群鱼跃龙门之大千气象。
唯一的问题,就是这些山上神仙,与皇帝陛下关系平平,却对那座陪都颇为亲近。
至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南方旧藩属,她还真没放在眼里,只是眼前,她有个近忧。
崖畔凉亭,管着钦天监的老人,此时就在与太后娘娘说那一国武运流转之事。
她听得直皱眉。
主要是大渎之南,陆续出现了几位九境武夫,既有成名已久的远游境宗师,也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崭新面孔,此外一些个年纪轻轻的炼神三境武夫,大骊刑部都秘密记录在册,姓名籍贯,师传,山水履历,都有详细记载。
反观大渎北方,尤其是大骊本土武夫,如果只说表面事,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内,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。
大骊钦天监,对此苦笑不已。
绝不仅仅是因为宋长镜当年凝聚一洲武运在身,更大问题,是出在了旧骊珠洞天那边,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。
哪怕除去那个不可理喻的山主陈平安不谈,化名“郑钱”远游各洲的弟子裴钱,已经九境,此外大管家朱敛,种秋,卢白象,魏羡……哪个不是武运在身的宗师。
何况小镇那间杨家铺子,还有一对不容小觑的师姐弟,小名胭脂的女子苏店,以及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。师姐是金身境瓶颈,师弟已经是远游境武夫。可是按照大骊礼、刑两部档案秘录所载,却是苏店资质、根骨和心性都更好。
长春宫那位太上长老,是第一次知晓这些山巅内幕,听得她差点道心不稳。
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,都已经跻身宗门了?这么大的事情,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外传?而那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山主,就已是十境武夫?魏檗办了那么多场夜游宴,竟然还能一直藏掖此事?
钦天监老人见太后娘娘明显有几分神色不悦,小心酝酿一番措辞,说道:“关于武运一事,一直有那‘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,止境武夫死本洲’的说法,落魄山有此底蕴,虽说浓厚武运如此凝聚一地,太过古怪,可是也不全算坏事,其实仍算花开墙内,毕竟在龙州地界,是我大骊山河本土之内。”
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点点头,老修士就识趣起身告辞离去。
她站起身,那位长春宫太上长老就要跟着起身,她头也不转,只是伸手虚按一下,后者就立即坐回位置。
她望向山外,皱紧眉头。
正阳山和落魄山,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,好像注定无法善了。
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,换成一般山头,早就急不可耐,展示门派底蕴了。
其实在她看来,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,算个什么事?
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,更是一宗之主,何必如此斤斤计较。
至于你朋友刘羡阳,不也没死,反而因祸得福,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,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。
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的袁真页,讨要个说法?
她转头问道:“朝廷这边出面从中斡旋,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,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,拜访落魄山,道个歉,赔个礼?”
这位太后娘娘身边站立女子,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花,她摇摇头,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,轻声道:“奴婢回娘娘话,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,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笔揭过。”
她伸手一拍亭柱,气恼道:“合则利分则伤,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,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,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?”
杨花默不作声。有些问题,问话之人早有答案。
妇人冷笑不已,“好嘛,就这么两个宗门,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。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,觉得当上了宗主,就想着过河拆桥,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。”
杨花说道:“娘娘,他们大闹一场,其实对于我们大骊,也不全是坏事。若是双方摒弃前嫌,各自扩张太快,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。”
妇人变掌为拳,轻轻敲击亭柱。
杨花继续说道:“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,云遮雾绕,深藏不露,崛起太快了。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,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,一个不小心,就会尾大不掉,说不定再过百年,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。”
妇人伸出手指,揉了揉眉心,“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,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。”
对那魏檗,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,额外礼重几分的。
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,这些年,魏檗当那北岳山君,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。礼部,刑部,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,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,直言不讳,五岳当中,还是算魏檗最行事得体,因为行事老道,谈吐风雅,丰神玉朗,是最懂官场规矩的。
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,被大骊拿捏在手里,就在这长春宫内。
宋煜章,担任山神,是先帝的意思。
身边的婢女杨花,涉险成为江水正神,是她的安排。
她突然转头笑道:“杨花,如今我是太后娘娘,你是水神娘娘,都是娘娘?”
杨花立即跪地不起,一言不发。长剑搁放一旁。
妇人笑了笑,绕到杨花身后,她轻轻抬脚,踢了踢杨花的滚圆弧线,打趣道:“这么好看的女子,偏偏不给人看脸蛋,真是暴殄天物。”
她有些自怨自艾,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,“不像我,修道无果,只能强对铜镜簪花,老来风味难依旧呢。”
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,“这个陈平安,如果敢做得过分了,半点面子不给大骊,敢随便翻旧账,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。”
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。
妇人突然笑了起来,转过身,弯下腰,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,一手拍了拍杨花的脑袋,“起来吧,别跟条小狗似的。”
杨花捡起地上那把长剑,恭敬起身,重新捧剑站在一旁。
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上,突然问道:“杨花,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?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,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。”
杨花点点头,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,轻轻摊开在石桌上,妇人大为意外,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画卷,望着画中的那位背剑青衫客,啧啧称奇道:“只听说女大十八变,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?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?”
妇人趴在桌上,想了想,从袖中摸出一片碎瓷,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,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,看看这会儿在做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