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依旧没有用上心声言语,微笑道:“我都登门求见了,道友就别躲了吧,反正求饶无用,既然是死士,那就慷慨赴死。”
那个风韵犹存、满脸胭脂的老鸨愣了愣,嚼出余味了,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场子来了,花样还挺新鲜啊,下作!她顿时尖声喊道:“哪来的混账东西,敢来这边闹事,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赵老爷是咱们这儿的老主顾吗?”
当年桐叶洲半数的五十余万逃难流民,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镇之内,至于绝大多数的练气士,当初都被云窟姜氏修士赶鸭子一般驱逐到另外那块地盘上,如果说此地是武夫为尊,谁拳头硬谁就有道理,那边就是仙师逍遥,其实还是靠手段讲道理。只因为双方心知肚明,今时不同往日,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处境,寄人篱下,所以都不至于太过分。
陈平安笑道:“就是你了,说实话,道友演技很一般啊,这些年光顾着刻书卖书了,戏班子不常去吧?”
中年妇人容貌身段的老鸨一时语噎,死死盯住那个极为陌生的年轻隐官,她幽幽叹息一声,“隐官大人名不虚传。”
陈平安疑惑道:“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?”
她好奇问道:“我已经足够小心了,能不能问一句,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碰巧路过。还没喝过花酒,就进来随便看看。”
她好像认命了,竟然连试图逃跑的念头都没有,颤声道:“最后请教隐官一事,怎么才能活?”
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,轻轻摇晃,血肉消融,手掌瞬间白骨累累,被抖落下来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团,“拿去。”
她目瞪口呆,这位年轻隐官难道失心疯了?自己处心积虑谋划多年,不就是想要对方的发丝或是血肉,退而求其次,亲眼见到对方一面亦可,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,因果转嫁的分量不够,未必可以重创陈平安的大道根本,如果实在不行,就“栽赃”给那头外出历练的狐国女修。
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你是描眉客兼缝衣人吧,可能还是个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说家,再外加一个蛮荒罕见的奉祀郎?技多不压身,又能熔铸一炉,照理说道友在蛮荒天下那边不愁混不开,何必留在这边跟我较劲。”
她伸出双指,先后摘掉三层宛如衣裳的人皮,先是变成那位巡城御史赵大人,然后是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书生,最后才是真身姿容,还是女子,不过面容更年轻些,脸色惨白,嘴唇鲜红,脖颈处有一道极为扎眼的疤痕,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流溢,让她原本可以称之为俊俏的面容随之扭曲不已,她问道:“隐官大人,还记得我吗?”
白衣陈平安摇头道:“真不记得了。”
他不记得,就是当真不记得。
见她不上钩,他便收起那滩宛如烂泥搅和在一起的虚假血肉,重归手掌。
姜尚真收拢阳神和阴神,坐在二楼栏杆那边,其实好久没有逛青楼了。
她蓦然大怒,伸手按住脖颈伤口,状若癫狂,“宁姚,是拜宁姚这个婊-子养的贱货所赐,就是她在战场上乱剑劈斩,让我彻底失去了跻身上五境的可能……”
姜尚真只觉得头皮发麻,忍不住看了眼山主,奇了怪哉,都没拦着这个娘们的骂街?不过看来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飞剑了?
刹那之间,这位元婴境蛮荒女修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。
没有任何诡谲阴森气息,没有丝毫杀机四伏的迹象,反而更像是一处灵气充沛浓稠如水的金玉丛林。
当她施展各种遁法,结果就发现竭尽全力御风远游,看似不大的山头就随之大,导致她始终无法离开山头地界,就像此山与她的身形存在着一种绝对契合的联系。她手段尽出,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术法神通,每次将那一座山头打碎了,下一刻就会恢复原貌。这让她差点道心崩溃,一人一山就这么耗着,她甚至都不知道过去了几天还是几个月光阴?最终她只得放弃蛮力破阵的想法,开始登山,山中仿佛四季如春,山道上腊梅水仙,桃花海棠,百花次第新。有位年轻谪仙人,殷勤酿酒趁花期。
在那山顶,那位满身道气的白衣东道主,坐在一张桌边,伸手一只手掌,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,微笑道:“记住了,这叫秫酒。”
她站在原地。
他继续笑道:“这叫秫酒,还记得吗?姑娘你肯定记不得了,没事,我可以再说一遍。”
此后他一遍遍重复着“秫酒”,而那个女修就一遍遍听着那句“开场白”。
这个她只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绍酒水名称,但是好似被魂魄分离的另外一个她,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道心,已经支撑不下去了,因为她清楚记得那个年轻隐官已经重复了数百遍“这叫秫酒”!她冥冥之中,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,好像已经彻底遗忘了“秫酒”这个词语!
白衣陈平安终于换了一个说法,“来时道上,你看到了腊梅,水仙,桃花,海棠,月季,牡丹……”
每当陈平安说出一种花名,心神之外的那个她,就彻底遗忘掉那种花名,好像她这辈子就从未听说、从未眼见这种花。
“花。”
当陈平安循序渐进说出这个字。
她的人生历程当中,好像就再无此物了。
“元婴境。”“蛮荒天下。”“炼气士。”
当陈平安说出这三个词语,她就随之忘却它们。
是剑术?是神通?!
这个陈平安,简直就是……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!
不必让对手身死道消,魂飞魄散,恰恰相反,故意保留其完整,只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边动手脚?
已经心生绝望的那一粒心神,她很清楚,只要陈平安愿意,先将自己抹掉,填平心湖,接下来整个“自己”在某种意义上就会变成一张白纸,陈平安在上边写下任何文字,她就是那个她。
“谁教给你的?”
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跟心魔周旋已久,不得不自学此术用以自保。”
“为何留下我这一点灵智?”
“练手。需要你与你相互验证。”
之后陈平安颠倒顺序,先后将“练气士”“蛮荒天下”等词语内容,直到那句“这叫秫酒”,一一归还给她。
她已经束手待毙,再无半点心气可言。
才知原来修道,可以这么……大逆不道,道可以这么修,可以修这种道。
只是不知为何,对方久久无言,等到心神完整、形骸齐备的她抬头望去,却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的白衣隐官。
她先是头脑一片空白,然后灵光乍现,脱口而出道:“你是陈平安的心魔?!”
白衣人擦拭眼泪,嘴角翘起,似哭还笑,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直到这一刻,她才发现自己立足处,白骨成山,皆是尸骸。
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凭空现身,金色眼眸,微笑道:“终于找到你了。酿酒者心魔,饮酒者神灵,是不是顺序颠倒了?”
大雨暂时停歇,天放晴了,只是看架势,雨还得下,村塾那边,有个教书先生蹲在溪边搓着一条沾满屎尿的裤子,熟能生巧,反正不是一回两回了,旁边站着一个光屁股的蒙童。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回家穿上条裤衩,那个先生好说歹说,才肯飞奔回家,再大摇大摆返回溪边,发现先生不在那边,一下子紧张起来,还好,先生没有将他的裤衩晾晒在晒谷场的竹竿上边,学塾内书声琅琅,正在背诵,先生站在门口,孩子松了口气,跑到先生身边,小声告状一番,说阿梅好像也想退学了,因为她的爹娘嫌弃先生你教课不地道,跟着先生蒙学,以后不会有出息的,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,恁大人了都还打着光棍,能有啥本事,难怪平时走路上眼神不正,总喜欢盯着姑娘婆姨瞧,所以说啊,要想学到真东西,还得是去那个浯溪村老夫子的学堂才行,可不能贪图这边价钱低,坏了自家孩子的前程,那位老夫子不就说了,一文钱一文货,这叫斯文败类,会误人子弟的……年轻先生听着孩子的絮絮叨叨,难免愁眉不展,拢共就这么几个蒙童,这才过去几天,就已经退学三个了,再退学就不像话了。孩子先说了句很诚心的言语,再问了个戳心窝的问题,先生,你放心,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,先生你跟我说句实话,你上过几年学,读过几本书啊?陈平安摸着孩子的脑袋,笑着说了一句,先生我是没上过一天学,但是读过很多本书……孩子唉声叹气,拍了拍先生的手腕,先生,别再说了,再说下去我都想退学了,我以前还想着考个秀才的,先生,你把钱退了吧,我可以不退学,退了钱,别给我爹,我跟你平分,咱俩买糖葫芦吃去,秀才不秀才的,以后再说。陈平安轻轻一板栗敲在孩子脑袋上,笑言一句,读书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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