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翊钧不由上下打量这位内外都暗讽的“严嵩再世”,他本是觉得用得顺手,又能压制住,严嵩也无妨。
却没想到,此人竟然是抱着这种觉悟来的。
朱翊钧板着脸,佯道:“如何敢当面贬损朕的皇祖父!”
栗在庭请罪一礼,口中却毫无自觉:“陛下,非是贬损世庙,只是用世庙与陛下对比,高下立判,才显得有些不敬。”
“如今陛下,斯保命凝图,迓无疆之休,有纯一之德,陛下大放异彩,自然显出世庙潜光隐耀。”
“若是陛下一以贯之,发扬德行,必能成就不世之伟业。”
朱翊钧瞥了栗在庭一眼,做奸臣得要天赋的,连谏言都说的人这么舒坦。
显而易见,栗在庭这是变着法进谏呢,无论是奏疏中的“圣心既定,真念不岐”,还是如今的“一以贯之”,“半途而废”,都是在劝诫他不要学世宗,中途退缩。
朱翊钧叹了口气。
皇帝要励精图治,这块金字招牌一打出去,固然有乱臣贼子放火勒颈,却也有这些忠臣贤良蜂拥而至。
谁说大明朝没有忠臣的,只要皇帝有个人样,这些忠臣真的是会死死团聚在皇帝身边,只看会不会发现和使用罢了。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栗在庭坐下。
嘴里感慨道:“这些话我听进去了,不过说你类似严嵩的流言,朕也不能不管,你们的名声坏了,朕的名声也保不住。”
这就是一损俱损。
要是他的心腹是六贼,朱翊钧自然也是昏君。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这事,我让锦衣卫去民间逮流言了,栗卿也别唾面自干,再有朝臣这么说,就直接弹劾,朕给你做主。”
栗在庭行了一礼,缓缓坐了下来。
他给皇帝倒了杯茶,口中说道:“陛下厚爱,臣省得了。”
二人又随意说了说朝中的事情。
而后栗在庭终于说起正事,开口问道:“陛下,那定安伯这份奏疏怎么回,圣上将内阁的票拟打回去了,是否有别的章程?”
朱翊钧听了这话,呷了口茶。
定安伯高拱拖家带口,九月份到的松江府。
高拱这种人物,到了地方自然也不会闲着。
一到地方,就跟松江府要皇帝赏赐的那一万亩良田。
诏书都是空头支票,承诺给高拱的府邸要现建,一万亩良田,自然也要现垦。
但遗憾的是,松江府的良田都被垦完了,知府亲自带高拱去看了几处地方,都被高拱以“不肥沃,非良田”给拒绝了。
府衙还要拉扯,高拱直接以没有落脚之地,住进了府衙里,搞得府衙鸡犬不宁。
又拖了几日,高拱公然质问府衙,索要良田。
府衙露出难色,高拱便质问其圣旨不遵,是不是要造反。
府衙无奈,只能求助徐阶。
徐大善人很懂息事宁人,连夜就划了二万亩良田出来,要赠与府衙,好作为定安伯的落脚之处。
奈何高拱不知好歹,说这是民脂民膏,他受不起,当场就给拒了。
知府夹在两头,一个人都惹不起,最后实在处理不来,只能无奈致仕。
等着补缺的宋之韩,当即拿出了内阁和吏部画押的任命文书,无缝衔接地坐上了知府的位置。
随后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为了解决定安伯的疑难,知府宋之韩决定重新梳理松江府的田亩。
与此同时,热心的乡人们,见高拱给脸不要脸,当即换上了百姓的服饰,没日没夜地咒骂高拱,堵塞出行的道路,恐吓女眷。
同时,南直隶言官张焕等,上疏弹劾高拱、宋之韩等人,称这一对师生勾结,戕害百姓,鱼肉士绅。
随之一同到的,还有高拱的奏疏,称徐阶占据了松江府大半良田,松江府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无法兑现圣旨中的良田万亩。
同时还说,徐阶靠着良田欺压百姓,公然喊出“有闺女的种水浇地,有好媳妇的种好地,有烂媳妇的种烂地,没有女人的开荒地!”
横行至此,天人公愤,决请圣裁。
此外,还附上了松江府画印的田亩数,其中,松江府徐阶,占据田亩二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一亩。
两日前内阁票拟,给皇帝的意见是派遣御史去查,以及勒令徐阶归田,被皇帝给否决了。
栗在庭就是为这事来的。
一提起这事,朱翊钧就忍不住感慨道:“哎,定安伯这么好的脾气,能被气成这样,朕都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气。”
栗在庭也附和道:“徐阶好歹是元辅老臣,怎么能这么欺压百姓呢?”
“臣听闻,徐阶致仕之前,家里人就是这般鱼肉百姓了,百姓们都以为他不知情,盼着他回乡。”
“徐阶致仕时,乡人夹道以迎,向他陈述冤屈。”
“臣都想象不到,这些百姓见识到徐阶的真面目后,会是多么绝望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再度叹了口气。
朱翊钧这才说起为何驳回内阁的拟票:“内阁说,派遣御史去查,以及要徐阶直接将一万亩给定安伯,朕觉得不好。”
栗在庭竖耳恭听。
朱翊钧沉吟片刻,开口道:“首先这田亩,既然是百姓投献的,那终归是税太高了。”
“若是平白将田给了定安伯,百姓既无田,又无依附,朕觉得不好。”
“而且无端要徐少师归田,师出无名,朕不取也。”
栗在庭神色一动,有了些猜测。
直接还田都不收,这是非要给徐阶定罪的意思啊。
他忍不住问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朱翊钧想了想,开口道:“其一,让松江府理一理税,苛捐杂税都梳理一番。记住,只有松江府,别的地方不要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