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,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,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,到了酒铺这边,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,蹭点酒水喝,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,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,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,就只能自己寻思着破局之法。
这天深夜,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,已经无饮酒的客人。
叠嶂取来账簿,陈平安坐在一旁,掏出一颗雪花钱,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,掌柜喝酒,也得掏钱,这是规矩。
陈平安一边喝酒,一边仔细对账。
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,今天要一起喝酒,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。
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。
晏琢一人独霸一张,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。
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,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,忍不住问道:“叠嶂,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?”
陈平安会心一笑,也没抬头言语,只是举起酒碗,抿了口酒,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,所以愿意自罚一口。
叠嶂没好气道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做买卖,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,本来就是朋友,才合伙做的买卖,难不成明算账,就不是朋友了?谁还没个纰漏,到时候算谁的错?有了错也没事没事,就好啊?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,生意黄了,跟钱过不去啊。”
晏琢委屈道:“叠嶂,你也太偏心了,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,我当年挨的打,不是白打了?”
叠嶂笑道:“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。”
晏琢有些幽怨,“当年听你说对不起,还挺高兴来着,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。”
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,打趣道:“朋友有了新朋友,总是这么糟心。”
晏琢摆摆手,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陈平安递过酒碗,与晏琢磕碰了一下,笑道:“我不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粗圆,处处都装着钱,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,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,就随口念叨念叨你。”
叠嶂似乎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:“晏琢,三秋,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。”
晏琢有些疑惑,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,笑着点头,“可以商量的。”
晏琢眼睛一亮,“拉我们俩入伙?我就说嘛,你宅子那些酒缸,我瞥过一眼,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,就晓得这会儿卖得不剩下几坛了,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,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,对吧?这种事情好说,简单啊,都不用找三秋,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,躺着享福的主儿,完全不懂这些,我不一样,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,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有何难,放心,叠嶂,就照你说的,咱俩按规矩走,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,争取小赚一笔,帮你多挣些。”
叠嶂神色复杂。
陈平安有些无奈,合起账本,笑道:“叠嶂掌柜挣钱,有两种开心,一种是一颗颗神仙钱落袋为安,每天铺子打烊,打算盘结账算收成,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,晏胖子,你自己说说看,是不是这个理儿?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,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,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。”
晏琢恍然大悟,“早说啊,叠嶂,早这么直截了当,我不就明白了?”
叠嶂怒道:“怪我?”
晏琢喝着酒,求饶道:“怪我怪我。”
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,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。
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,应该早就想明白了,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,看似可大可小,可有可无,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,不太愿意有心解释,会觉得太过刻意,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,一拖,运气好,不打紧,拖一辈子而已,小事终究是小事,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,便不算什么,运气不好,朋友不再是朋友,说与不说,也就更加无所谓。
每个人,在座所有同龄人,连同宁姚在内,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,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、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。
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,言语婉转,以旁人身份,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。早了,不行,里外不是人。若是晚一些,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,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,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。这些思虑,不可说,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,只剩下寡淡之水,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,甚至会让陈平安觉得太过算计人心,以前陈平安会心虚,充满了自我否定,如今却不会了。
每一份善意,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。好人有好报这句话,陈平安是信的,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,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,人生在世,处处与人打交道,其实人人是老天爷,无需一味向外求,只知往高处求。
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,好像不够以诚待人,可若是循规蹈矩,最终做所作为,无害他人,甚至或大或小,确实裨益世道,那就不该因此而束手束脚,一番作为之后,再来扪心自问,缓缓在良知两字上砥砺,就是修心。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,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,走了一圈绕回原地,也是头等功夫,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,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,既可自全,也能益人,岂不美哉?岂非善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