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居正沉吟了片刻,摇了摇头:“臣以为,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。”
李春芳是谈条件,自然把事情往好了说。
但站在张居正这个位置,一眼就能看出美化过甚了。
他补充道:“再是划个巡抚出来分税,也还是得走漕运。”
“问题便在于,两淮如今卡在南直隶手上,不是随便划一个布政司就能解决的。”
“就怕,引起反弹,反而会坏了税。”
“况且,所谓的十年之功,不免有些夸大其词。”
国朝二百年成例,已经深入骨髓了,根本不是十年就能做成的。
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话,也颔首认同:“朕也是这般顾虑。”
“李春芳心不诚。”
果然还是明白人多,张居正一看就明白其人有些夸大其词。
要真是将拆分南直隶这件事,摆到台面上,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——甚至于,李春芳未尝没有警告的意思。
南直隶并非没有积极的一面。
南京六部拥有相当大一部分职权。
南方诸省的低级官吏,一应考核、任免、升迁,都是南直隶吏部直接为之。
这极大提高了行政效率。
南直隶兵部历史上多次直接发兵平叛,而户部更是可以直接截留江南的赋税,自行调用配合兵部。
北方用兵的时候,南方也向来是坚实的武力后盾。
也很难说这些人除了私心,就不顾国家。
如今的公文当中,都还充斥着“南京国本”这类话语,乃是无可争议的另一中枢。
这些都是南直隶合法性的来源——正统中枢、有着积极的行政与军事意义、天下泰半的赋税作为后盾等等等等。
更别提暗地里地主乡贤,文人世家相互抱团,树大根深。
杀官造反,再来一个《五人墓碑记》盖棺定论,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。
如今倭寇在松江府外蠢蠢欲动,就是明证。
正面反面,明里暗里,南直隶都有着一个不容小觑的想象共同体,想拆分不可能那么简单。
后世的建奴在江南杀了这么多人,最后想拆分南直隶都要旷日持久。
这种事,不是李春芳嘴巴一张就能办到的。
张居正看向皇帝,开口说道:“陛下,臣以为,此事至少要开了海运之后,才能置巡抚于凤阳府等七府。”
两淮卡着脖子,说话始终不够硬气。
如今交了春,工部和王宗沐,开始了第二次近海海运的尝试。
只要中枢有这个心力,成事也是早晚而已,不必急于一时,跟南直隶现在撕破脸抢夺七府税源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,认可了张居正的话。
而后,他却话锋一转:“不过,李春芳之议,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。”
张居正心中一动,迟疑道: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朱翊钧突然站起身,伸手拿出纸笔,着手绘画南直隶的地图。
还不忘朝一旁的张宏吩咐道:“往后在正殿画一副疆域图挂着。”
吩咐完,便继续低头手绘。
他三下五除二,将南直隶十四府画了出来,伸手请张居正上前来看。
“巡抚加户部尚书有些太过明显,行事也操之过急。”
“不过元辅方才说漕运,倒是点醒了朕。”
“把操江御史和操江提督,拿回中枢!”
张居正侧过身子,看着皇帝在草草绘成的地图上笔画,露出恍然之色。
所谓提督操江,就是领江防,操练兵卒之事。
一文一武。
如今武正是由,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,永康侯徐乔松,提督南京操江兼管巡江掌府事。
文则是由,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卤,提督操江,兼管巡江。
如今皇帝是想先从江防下手。
张居正顺着皇帝的想法,出声问道:“加巡抚?”
二人对视一眼。
朱翊钧指着凤阳七府:“操江提督,兼巡抚凤、安、徽、宁、池、太、广,改驻安庆!”
这是已经见过成效的故智,他自是拿来就用。
不比加户部尚书,操江提督收归中枢则要温和得多。
其一,前者是直接抢夺税源,后者却是兵权。
中枢对军权改制,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其二,前者突兀地加上一个户部尚书,谁都会深思,但后者,本就是一个成熟的系统。
改了驻地和加了职权,也不算太敏感。
其三,操江提督,本就在勋贵手中。
与浑然一体的文臣不同,勋贵相对而言骨头软,听话——否则也不会只有怀宁侯跟魏国公坐以待毙了。
再者说,让依附于南直隶的操江体系,重新回到中枢的调度下,很难说那位永康侯徐乔松会不乐意。
总而言之,这要比李春芳直接抢夺税源,要更加润物细无声一些。
张居正思忖片刻,也伸手在图上一指:“那么钱粮,就得直接从漕运衙门截留。”
至此,便将将内水水路的兵权,直接收归了中枢。
漕运总督按住京杭运河。
操江提督镇守长江。
朱翊钧嗯了一声:“那就如此罢,告诉李春芳,如果能促成此事,南直隶的事,就结了!”
至于往后……就得等操江提督的事稳定下来再说了。
张居正点了点头,后退几步,行了一礼。
这是内阁也认下此事的意思。
他正要离开之际,突然想起一事,又默默停下了脚步。
张居正抬头看向皇帝:“陛下,此次海御史能带回来多少银两?”
朱翊钧闻言,振奋道:“听闻有十万两之巨!”
张居正一愣,旋即意识到皇帝在开玩笑。
他叹了口气,又挪步走了回去,就这么静静看着皇帝。
朱翊钧笑了笑:“叫上户部王尚书来,分一分,议一议。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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